边,与他一同望了会儿蜀中景致,问:“看到了什么?”
小傢伙不明所以:“山……房子……水……还有雾……”
薛蒙微笑着聆听,他的性子如今已越来越沉和,轻易动怒似乎已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他与弟子站在雕栏边,看着同样的红尘,小孩子瞧见的是房子,他瞧见的是山下无常镇的兴衰,从曾经破陋不堪的小镇,到如今车水马龙,俨然胜过了昔日上修界属地的热闹模样。
小孩子瞧见的是水,他瞧见的是滚滚忘川东流去,有时候还觉得有个和尚立在河边,手中提着一盏引魂灯,眉目庄肃地和他说:“薛施主,此去地府……”
小孩子瞧见的是雾,他瞧见的是生命中那些聚散离合的亡魂,终年不散地在死生之巅飘绕。
父亲和母亲也在其中,后来他总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在舞剑坪,在后花园,在孟婆堂,在奈何桥,哪怕闭上眼睛他都看得见。其实人除了三魂七魄,大概还有一种灵魂,那种灵魂只生在挚爱至亲之人的心裏——当你思念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会来到你的身边。
薛蒙抱着自己的小徒弟,目光遥遥投向山中的霜天殿,他的许多亲人朋友都曾停棺于此。
说起来,去年戒律长老年纪大了,于早春的一场大雪裏辞世。璇玑长老也在前两年就走了,人们都说他是好事做的太多,阎罗早些点名,他可尸解成仙。这些长辈的离世薛蒙一个接一个地看在眼裏,从一开始的歇斯底里,到后来的平和——或者说无奈。
能从容打点璇玑长老丧葬的时候,薛蒙也会怀念从前的自己,不过也仅仅只是怀念而已,他并不会再沉溺于过去无法抽身了。
他是一派之主,也是玉衡座下的弟子,他总要往前看的。
“师尊?”眼前一隻粉嫩的小手在摇动,把薛蒙的意识唤回来,“师尊在想什么?”
薛蒙笑了笑,说道:“在想一些往事。”
提到往事,小傢伙就有些兴奋,又试图继续刚才未尽的话题:“师祖和师叔……”
“其实他们每年除夕都会回来。”薛蒙道,“今年你就可以瞧见他们。”
小傢伙撇撇嘴,有些不满足:“可是为什么只有除夕?为什么他们不留下呢?听说师叔特别厉害,他一刀下去——”
薛蒙抬手戳他脑袋:“你的头就掉了。”
小徒弟吐了吐舌头,但并不怕。
薛蒙似乎很严肃:“真的。你师叔有点……怎么说……分裂。”
“咦?分裂?”
薛蒙点了点头:“今年除夕带你见他。不过,你只能待到子时之前,子时一过,你就必须离开。”
“为什么?”小孩子听得有紧张又刺激,好奇地睁圆了眸子。
薛蒙道:“……除非你想叫他陛下。”
“啊……”听得更迷茫了,这个刚入门的亲传小弟子直眨眼睛,他待要再问,薛蒙就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地往事似的,干脆把他都放下来,空出手好去揉自己的眉心,一副头疼得要死的样子。
自打入门起就没见过师尊这般苦恼,小傢伙不禁对那个传说中有些“分裂”的师叔更有兴趣了,追着薛蒙直问:
“师尊师尊,师叔他——”
“别问了。”
“那师祖他……”
“不许问。”
“那师祖和师叔……”
“回去抄书!”
“呜,师尊你好凶………”
晴空万里的蜀中,纯澈阳光透过枝梢落在这师徒二人身上,风吹着,吹过薛蒙的衣摆,吹过小徒弟稚嫩的脸颊,吹过恢宏壮丽的死生之巅,吹过英雄冢坟前幽碧的青草。
风吹过,一朝一夕行遍万里河山,它拂过悬壶济世的盲者,拂过雪原上赏梅的兄弟,拂过蛟山龙魂池边饮酒的女郎,拂过南屏幽谷归隐的眷侣。所过之处,江山依旧,海晏河清。
相逢相离,相知相遇,无数人的命运相互交织,虽不能停于某一场把酒相欢的夜宴,好梦永远不醒,但一个人身上,总会有亲人、挚友、爱人留下的碎影,无论生死与否,无论那些人有没有离去,而这些碎片会一直如影随形,与尔同归。
清风覆面,通天塔前的海棠树开得正是灿烂,和昨日并无不同。长夜过去了,天涯各处,各有归宿,如今一切都很安宁。
薛蒙仰头望了一样巍峨浮屠,宝塔庄严。
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笑了笑,拉着小徒弟的手,往天下第一大派的丹心殿走去。
这一刻,他彷佛听到多年前自己即位时,那对师徒在通天塔上悠然吟响的曲声,那曲声穿过岁月的漫漫长河,在如今的薛掌门身后如雪吹散——
我访故人明月下,灯花人面相映红。一朝凤雏啼春晓,万顷河山清平中。总角藏酿君莫饮,经年归来与兄逢。
……
人生何必常相伴,遥以相思寄东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