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将剩下的药茶喝完,“你叫他滚进来见我,个王八蛋,以为躲着就没事啦?”
游师长觉得不对劲了——虞司令脸色是平静的,瞳孔里却无一丝神采,梦游般自顾自说着话:“怎么,他不敢来见我?放屁,他狗胆大着呢,有什么不敢的……”
“总座?总座?”游师长叫了两声,见虞司令眼神都涣散了,一惊之下握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搡。
虞司令半个身子都晃了晃,茶杯从指间跌落,在地板上摔成青花瓷片。
这声脆响似乎唤回了他的神志,也将血色从脸颊与嘴唇上迅速抽离,他蓦然抓住游师长的胳膊:“——死了?”
游师长默然点头,同时心里感到非常的讶异与莫明的不安:一个收编来的土匪而已,虞司令平日里也不怎么待见他,如今听到死讯,怎么会有这样近乎精神失常的反应!
“怎么死的?”虞司令面色煞白地追问。
游师长目光闪烁了一下,垂下眼睑说:“被日军流弹击中的。”
“尸体呢?”
“落进河里了。几百号人捞了半个多小时,没找着,估计是被水流冲走了。”
虞司令陡然爆发出极大的力量,一把将游师长推了个趔趄,随即抬腿将整个茶几踢飞了出去!
茶壶、杯子、水果托盘哐啷啷碎了满地,虞司令站在一地残片中,打摆子似的全身发抖,嘶哑而尖厉地咆哮起来:“没找着?什么叫没找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妈的一句没找着就完事了?”
游师长惊怔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
虞司令这一声,仿佛连同肺叶也喊了出去,头昏目眩地吸着气,感觉体内充斥着一股烈焰,不尽快宣泄出去的话,就要将五脏六腑都焚化了。
他猛地掀翻了沙发,像是忽然找到了释放的渠道,紧接着如同暴风过境一般,推倒立柜、摔碎花瓶、扯破壁挂……狂乱地将整个客厅砸了个稀巴烂。
游师长终于反应过来——虞司令这是要发疯!不,是已然发疯了!
“总座,你冷静点!”他冲上前去,合臂抱住虞司令,遭到对方的强烈抵抗后,两人一同摔倒在地。
发狂的虞司令力道极大,游师长用腿绞缠他的腿,胳膊锁着他的肩膀,竭尽全力才将他压制住,任凭如何撕打挣扎,死活不撒手。
虞司令扑腾了小半个钟头,终于耗光力气,躺在地板上直喘气。
游师长也累得够呛,又等了一会儿,才谨慎地松了劲,试探地叫了声:“总座?”
虞司令闭上眼睛,筋疲力尽地吐了口气,“……我头疼。”
游师长听见他异常虚弱与喑哑的声音,心底凛然一颤,盘桓许久的疑问几乎脱口:总座,你真对那土匪上心了?但终究忍住了,说道:“去床上躺吧,我给你拿药。”
虞司令沉默片刻,吃力地爬起来,游师长怕他摇摇晃晃撞到墙壁,就把他的一只胳膊绕在自己颈后,半挟半抱地扶上楼梯,进入卧室,安置在床上。
一沾到床垫,虞司令就昏沉沉地没了动静。游师长从抽屉里找出药片,倒了杯水,喂他喝下去,又帮他脱去外衣外裤,盖好棉被。
虞司令安静了几分钟,忽然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游师长连忙将他上身扶起,轻摸着背给他顺气,低声问:“呛到了?”
虞司令慢慢止了咳,重新躺下,声如细丝地说:“疼。”
“头?还是哪儿疼?我叫医生过来。”
虞司令摇头,“哪儿都疼……我想睡了,你出去吧。”
游师长走出卧室,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板,隐隐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好像自己真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事一样。
虞司令这一觉,足足睡了三天,房门也反锁了三天。
期间勤务兵小孙想送饮食进来,敲了半晌没有反应,担心房间里出什么事,便联合了两个副官想撬门进来,结果被里面一枪打穿门板,险些在肚子上也留个洞,后怕之下不敢再动强行进入的念头。
可司令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的也不是个事儿啊。小孙思来想去,也只有向游师长求助了。
游师长听到消息,即刻赶了过来。几个人刚走上楼梯,卧室的门倏地开了,虞司令从内走出来,一身洁净笔挺的军装,眼神坚硬,脸色青白,两腮有些陷进去,下颌便显得格外尖削,气色看着憔悴,精神却仿佛还是饱满的。
“给我弄点吃的。”他对小孙说,“派人去把吴主席请来,就说我要给他一个答复。”
小孙呆愣愣地说:“司令,你的嗓子……”
虞司令知道自己的声音像吞了红铜汁一般低黯沙哑、粗砺难闻,且可能再无法恢复了,但他并不以为意,又转向游师长:“老周他们快回来了吧。”
游师长望着他淬亮到要烬燃起来的目光,心头忽然涌起巨大的酸楚,口中仍例行公事地答道:“怿阳大捷,汤部两个师伤亡过半,仓皇北逃,新一师、新二师与四师正在回程途中,预计七日后可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