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垂头,背后的天际隐约要亮了,然而雨还在下,不停止。天光很弱地打在他肩背上,因为低头,后颈和背椎的最上方勾起非常让人心痒的弧度。身高那么拔然,皮带把西裤紧而不贴地固在腰头,很修长的腿挺直站着,像是扎根的松。他似乎注意不到在供桌上尖声笑着的小人影,半天后,他转过身。
好熟悉,又透骨的一种热。
何谦养育他,教育他,衣食住行从不差于何书屹,而他是如何回报的呢?他太清楚血系对何谦的重要性,而他还是小事上事事顺从,最重要的事却——他静默着,在脑海里片刻也没出声。
曲青跪折下去,拜下去。九叩九拜,到底也是一种无能的抚慰,何谦死了,可那又如何,他做错了事,选错了路,他的良心要永恒着煎熬下去。
他不会知道此时的自己是多让人把玩不足。曲青骨架修长,但宽绰,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危险的野性。肌理扎实得漂亮,绷紧时宛如滴水的顽石,脱光了才能看见他一身漂亮的皮肤。疤痕横亘在他满身青黑的兰花上,曾经的刀口变得微微发白,在蜜色又偏黑的皮肤上,本是一道抹开的白迹,现在却因为情热而发红起来。
电光如同爆闪的裂变一样在视网膜上撕开疼痛,满世界眩目的凄白里,刹那间有一抹身影骤风一样逼至眼前。曲青在脑海中寻不出这样的一个人,于是把它归为索然无味的鬼,他抬手要挡开的瞬间,才骇然地发现他错得离谱。
对何谦,他是有千万愧的。
曲青静静步前时就收了伞,水顺着伞头溪河似的奔跳,他在屋檐下往上望,灯烛熄灭是正常的,因为灯边嘻嘻着通黑的小小人影,人影正抱着灯烛转来转去,这人影不足掌心大,但到处是,如鼠。瞧见曲青,惊叫一声,又细微微地尖笑了。
眼前的一切归入天将明的暗里,雷鸣之后是喧腾不止的沸声,在这猛烈的嘈杂中,他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泅到他身上,浅淡的呼吸摩挲在颊边。他的视线晃动起来,因为他也正在晃动,他太清楚这个贴近他的人是谁,因此他瞬息间惊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堂后有人,虽无察,但曲青心里清楚,守堂的必然有人,不出来,要么是怕他,要么是等他。对方不动,曲青自然没有动的道理,他弯曲下来的背如同山拱,也几同虎豹的伏缩,他拜合手掌,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这梦回时徘徊的低糜声音,缓而雅的,像是修丽的翠竹。就似乎因为这轻巧,如鹅毛般拂过去的声音,他就无法自抑地感到焦渴、滚烫和难耐起来。瞳孔里的焦距散去了,他极惑人的嘴唇不自觉张开,在彻底软下去之前,曲青颤巍巍地吐出一口烫热淋漓的气息。
他本想着走这条路多少也要溅几滴血,但属实在意料之外,这雨下得太狂烈,满地都仿佛在沸滚,白漉漉的雾气环身而是,狭道里除了哗声,一点人声也无。但警惕是不能放低的,曲青太清楚这点,老爷子的死,对何府来说是骇浪一场,但浪退了,嶙峋的礁石还会狰狰不去,到头来——
默然地不知道跪了多久,曲青站起来。
他的瞳孔微慑。眼前的灵堂庞大、隆重,一丝光线也没有,暗沉沉像是地府的刑堂。供桌上层叠着酒肉宴飨,五米之高,山峦似的高低几座巍峨惊人。何谦善笑的面貌居于正中,另一侧是一整座穷奢极欲的金屋,缤纷的砖瓦、花木都是彩纸就的,贴下细长的、招摇的白符。
曲青扫了一眼,把伞靠在墙边,站到拜垫前,一前一后地屈膝跪下去。他的面色如此肃穆,惊雷在他宽直的脊背后炸醒,白赤赤的光里,天边云团如簇,雷云不住。
向天的漆黑梼杌像。半晌后,他才绕向旁边的巷。皮鞋踩进凹凸不平的水洼里,行进笔直,毫无犹豫,似乎根本不受拦阻。
身上层浪般起伏着让人酸软的快感,当他稍有意识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攀不住意识的壁,似乎在向快慰的极端滑进去。
在他身上的男人弯下腰来,凑向他求生般急促呼吸的口唇,曲青闻到格外熟悉的一种香,香里含着很厉的一种冷,于是就自然地张开嘴,顺从那样迎那舌尖舐进来,任对方怎么吸咬他也没做反抗。
一点声息也没发出来,墨色像血似的从墙上流下去,和地上青青的颜色打着圆圆水圈。墙无声地开了个两米半高的洞,曲青一步跨进去之后,空洞又无声息地合上了,兰草随之萎落,一无所见。
在那青黑的兰花中,
“……曲青。”
曲青艰难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的髋部正被一双手把在跪坐的男人腿上。呼吸又湿又重,黏腻地缠在口鼻边,像要窒息一般闻不到纯净的氧气,嗅进来的只有精液浓腻的味道,以及厮磨不断的体温。
何府占地巨大,已不单是家族所居的地方。曲青身上的青纹在临近何府时翳翳地亮起来,地面摇摇生出青翠欲滴的兰草,那兰草朦胧地逸出浅浅青光。同一时刻,墙面浮出梼杌的漆黑凶面,那凶兽的眼孔凹进去,洞中泼墨似的正冒血,它要张口咆哮,把曲青咬成两截时,曲青背后却忽地跳出一只虚渺的青虎,迎头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