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先改了答辩PPT,改完对着陈葳讲了一下。陈葳发现他变化很大,上一次听小杨答辩应该还是大一时,两个学校可以互选课程,他们那时还觉得新鲜,选了同一门课,组队的时候组到了一起,他是在讲台旁边听着杨有方做pre的。那时候他们的英语都讲的磕磕绊绊——东北的英语教育和南方的同学们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连带着整个人都跟着不自信。
再后来,他们各自发觉这些选修课没什么上的必要,艰深的必修课、杨有方没完没了的实验和陈葳一个接一个的实习,已经足够让他们筋疲力尽了。
也许是报告做多了,小杨穿着酒店的睡衣靠在床头,手里拿一个无线鼠标,却好像拿着魔杖一般,浑身散发着自信而笃定的圣光。叫陈葳尤其震撼的是,他晚上喝得七荤八素,刚回来时还在洗手间干呕了一阵子,才过了一个多小时就“清醒” 地坐在这里,侃侃而谈。也许是这些年的科研训练,已经把这些技术和套路像钢印一样刻在了杨有方的脑子里,连醉话都是些“响应元件、荧光蛋白、产率和酶活” 。陈葳是做快消品的,也听不大懂那些实验设计和流程,只从逻辑和技巧上提了一提。杨有方过了两遍稿子,便关了顶灯,端着电脑去书桌前备课。陈葳睡意朦胧中,听到他关了台灯的声音,然后感觉到床的那边一沉,被子被拽了拽,接着是小杨均匀的呼吸声。
他知道杨有方向来入睡很快。高中午睡的时候他总是很快就睡着了,而陈葳只能在桌子上趴过半小时。高三他们做了一年的同桌,陈葳经常趁着午睡时间偷偷写数学题,小杨被桌子上哒哒的落笔声弄醒了,会趴在桌子上,有点生气地看他一眼。
然后也爬起来做题。
原来他们被班主任叫做“相互促进学习的模范” ,现在他知道了,这叫卷。本来他们每个人只有一点点焦虑,但是这一点点焦虑在互相接收和发送的过程中扩大、扩大——他们想站在同样的高度,如果一个人往前一点,另一个人就得追上来。于是那几年,他们好像上了油的轴承,越转越快。在日复一日的互卷中,陈葳人品大爆发,录进了热门学校的热门商科专业;杨有方拿着竞赛奖牌,敲开了隔壁校的自主招生的大门,学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基础科学。
他们的路,就是从那时开始分歧。
杨有方的呼吸声均匀了,陈葳转过来看他的脸。他依稀记得他读博的时候留过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剪了,至少两年前杨叔叔葬礼的时候,他就是短发了。
前年初冬,杨有方应该是刚回国,在深港的高校找了工作。杨叔叔走的很仓促,是急性脑膜炎,查出来第三天就没了。他收到杨有方和母亲的消息,请了年假匆匆回去。小杨几乎飞越了整个国家的南北,和他同时到的医院,他的短发在飞机座椅上压得有点乱,羽绒服还带着樟木的香气,是在柜子深处放了很久的味道。羽绒服里面还穿着上课的衬衫,套着在南国的单西裤,但小杨似乎已经丧失了对冷的知觉。已经和杨叔叔离婚十年的赵姨成了陪着杨叔叔最后一程的人,默默坐在一边拭泪。老一辈的亲戚朋友逐渐赶过来了,他知道小杨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也没有找他寒暄,只是找地方打开行李箱,拿了件可以遮到小腿的黑羽绒服,搭在了他的手边。
他们几乎没有悲伤的时间。办完事陈葳就回了申城,头七之后杨有方也急匆匆地回去了——学生要期末考试,学院要年终考核,学校项目要结题。偌大一个学校,不会因为他一个人的悲喜而停摆,他只能被校历上一周一周的车轮带着向前,直到过年回家时才有一点点时间咀嚼一下至亲离世的悲痛。往年大年初一早上,陈葳和妈妈都会去杨有方家串门,一起煮煮饺子,看看地方台的小品,但那一年,杨有方和赵姨早早地去了山上,晚上才回来,拿着几箱年货,敲响了陈葳家的门。
那好像就是他们上一次见面。
去年杨有方过年在实验室值班没回家,三月份小杨来申城开会,本来想约见一面,因为陈葳临时出外勤又告吹了。六月份小杨告诉他,不放心赵姨一个人在老家,已经在准备回东北找找机会。陈葳听他说新工作还算顺利,又听妈妈说他在长吉买了新房,冬天又帮赵姨置换了一套,和陈葳前年给母亲买的、刚刚交付的新楼盘在一个小区。老妈还说他一定要去小杨的新房看看,装修得可敞亮;还说自家新房装修时他帮了不少忙,过年要好好谢谢他。但是今年过年陈葳没能回去,为了顶上刚离职去甲方的同事的工作,他一直在公司加班。
前年过年到现在六月,两年半的时间,在中学时代该是多漫长啊,现在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生命的钟不是匀速的,而是随着他们年岁渐长而越来越快,每一年在记忆中的印象越来越浅淡。仔细想想,这两年间好像做过很多的事情:两年半够他做几十个项目,也够杨有方做一个大课题,为他的简历再添上两三篇文章。但是每一天都是那样的相近,好像每一天的工作内容都已经设定好——无非是项目几个阶段的不同状态,绝对不超过十种——放在一个黑箱子里,随机抽出一天,贴在他们的日历上。
往事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