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特克和徐羡骋说了小半夜的话。
大多数时候是孜特克在讲,徐羡骋在听。
孜特克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久的话了,他本就是年纪越大,愈沉默寡言,几乎要记不清上一次这般发话的时候了,只觉得嗓子和生了锈似的,说上一会儿便要歇一歇。
——孜特克说了些自己小时候的事儿,都不是些什么好事,从前他从没和徐羡骋提过这些。
孜特克提起了珠曼里,珠曼里离开他的时候,孜特克还不满十岁,自己尚且不能照顾自己,还要抚养一个没有断nai的哈泽。
哈泽因为没有nai吃,从小便比同龄人瘦弱,某日生了病,一连烧了几天,孜特克无钱请大夫救治,这孩子烧出了毛病,从此再没开口说话过。又因为高烧,也变成他人口中所谓的傻子。在乡下,傻子不会干活又不会做事,自然是要被找个由头生生打死。
孜特克没有履行对母亲的承诺,他愧对母亲,愧对胞弟,哪怕对方不说,徐羡骋也知道,这是孜特克一生的痛苦梦魇,这般痛楚与悔恨,早已深深地刻进了骨血里。
孜特克说的时候,神情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徐羡骋想,这样的事情,一般人回忆起来,定是会禁不住颤抖、恸哭,孜特克一定是在心中无数次反刍那些痛苦的回忆,痛到麻木了,才能如此平淡地讲出这样的往事。
徐羡骋这时才猛然明白孜特克那些年的挣扎痛苦。
——徐羡骋曾经不理解孜特克为何会因为上一代的事情而迁连于自己,他曾经无数次为此怨恨过孜特克。
——他当时想不明白,自己早与姓陆的断绝了关系,连姓氏都改了,自然是一刀两断,毫无瓜葛。
当时的孜特克也说过不会因此而怪他,但当他感受到孜特克刻意同他疏远的时候,徐羡骋依旧觉得苦楚,被背叛的滋味让他钻心疼痛,脏腑寸断,他觉得孜特克虚伪可恶,没法不去怀疑怨恨,一腔爱意生生扭曲成毁灭痛楚。
现在徐羡骋才彻底明白了,那些年,孜特克因为此事,留下半辈子的苦闷、痛楚、自责。徐羡骋没有体会过,也不能感同身受,若换作是他自己,对着间接让自己失去至亲,背上一辈子心魔的那一家子人,无论有没有直接关系,徐羡骋自认是做不到什么拿起放下的。
这让他的心里更难受。
“孜特克……”他这么道,眼睛shi漉漉的,“叔叔,对不住……你能原谅我么?”
“叔叔,我不知道你的这些事……若我知道的话,若你同我说了,我是定不会像后来那般做的……”
“我娘走的早,我就是个野孩子,我小时候和野狗乞儿都夺过食。只知道若是不去和人争抢,我就什么都得不到,所以……我当时以为想要什么东西,用再肮脏的手段,都是正常的……可是叔叔不是个物件……我这么做……只把叔叔推得更远了……”
“我没有遇到过叔叔这么好的人,所以特别怕失去叔叔……世上没人能像叔叔一样对我了……我知道我干了错事,叔叔,过去的事情不能重来,但以后的事还是可以补救的……叔叔,你能再给我一个机会么?”
孜特克望着徐羡骋,年轻人发丝纷乱地垂下,称得脸色苍白而无助,仰着脸望着他,眼神全是悔恨和期盼,仿佛为了孜特克的一个点头,什么都愿意去做。
孜特克有些恍惚。
两人相处至今的那些回忆都涌上心头。那个畏缩讨好的小乞丐,那个满心爱恋自己的撒娇小孩儿,那个爱而不得的癫狂青年,眼前这个满脸祈求的悔恨男人。
他想,没有人会像徐羡骋一样伤害自己至深,但也确实没有人会像他一样深爱着自己。
曾经的孜特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再去给出相同份量的爱了,他恐惧着再去原谅徐羡骋,不是因为徐羡骋不够哀求诚恳,不够信誓旦旦,而是孜特克自己。他怕对方再次将自己推入深渊,他知道若再来一次,他没法想象自己能不能抗住那样的钻心折磨。
孜特克不会再离开了,离开徐羡骋,单单是存在着这个想法已经让他疲惫而痛苦,尽管回来的时间并不算久,但在他心里,离开的那些日子在他脑海里的留不下什么痕迹,他的生活只有在接触到徐羡骋的时候才变得鲜活,他忆起过去的那三年,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一般,Yin霾而冷寂。
“叔叔……”徐羡骋的声音带了哽咽,“叔叔,我们和好吧……你不想走,我也不会放手,我们反反复复地纠结痛苦,是为了什么呢?”
孜特克望向徐羡骋,他这辈子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眷恋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他对徐羡骋的感情远远不止于简单的情爱。
徐羡骋于他,是兄弟,是子侄,是情郎。
孜特克的前半生,没有亲人,没有爱人,是这么个小东西把他从自卑、痛楚、内疚的深渊里救了出来,他把这一生的感情,都投掷于这么一人身上,以至于徐羡骋仗着孜特克的感情,一次次的逼迫压力下,他几无抗争之力,寸寸后退。像是火药的引线烧至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