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憾的是北條家沒有皇室的地位,沒有人會護佑上不了戰場的兄長。由兄長側室所生的年幼的兒子尚在搖籃之中,此時的北條家就如同脊椎被重創、動彈不得的巨獸,恐怕馬上就會有豺狼前來瓜分巨獸的血肉。
我從本丸下到院中,兄長沒多久就差人來傳令,將北條家的藏刀「江雪」賜予我。甲胄則是選了貼合我身形的、我父親年輕時穿過的腹卷[ 腹卷:一種上身穿著的日式鎧甲。]。北條家實際的家督依然是兄長大人,我不過是代兄出陣的女子,當然沒有資格繼承代代相傳的具足。兄長大人會如今緊迫地為我準備初陣,大概也是預料到了武藏國會趁北條家的頹勢對
兄長活著回來了,但眼下的他跟死了沒什麼兩樣。少了一條腿的武士便失去了存在價值,像腐朽的朝廷公卿一樣,只能苟活於他人的庇護之下。
「阿照。」
「好。」
「阿照,你來了啊」
我知道兄長在想什麼,他仍希望我能婚配,但這次並非遠嫁他國,而是像內藤寮助的女兒那樣,與入贅北條家的武士結為連理,在兄長的長子元服前都能守住偌大的家業。
「拿起劍,為北條家而戰吧。」
「阿照定不會辜負北條家武士的威名。」
「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罷了,日後我也會盡心竭力地照顧兄長。」
她一邊摩挲著我的臉頰一邊小聲說道,而我臉上驟燃的野火必定已經傳遞到了她指尖。我不願意出嫁,也不願意因其他理由就與她分開,不過唯獨像之前那樣的局面令我必須奮身不顧。
我跪著的膝蓋向後挪了兩步,然後對臥榻上的兄長深深一叩。
我被兄長喚到本丸時,城裏的近臣和醫者差不多都散去了。避囂習靜的居室內,兄長將上身倚在壁龕前,殘缺的下肢緊貼著臥榻一動不動。
雪華不是武士,她不必像武士那樣為主殉死,但作為兄長的正室,她仍然要為了貞潔榮譽而出家修行。在這之下還有更壞的揣測,那就是澱川六郎會讓自己的女兒回到甲斐,並讓她二度嫁做人婦。那樣我便與她永無瓜葛,甚至無法保留住小姑的身份守在她身邊。儘管我與她度過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三年,在這一千多天裏,還有如那二十一天般互不相見的歲月,但我早就已經沒辦法面對沒有她的生活。
沒能一口氣講完整句話的兄長在話中咳了一聲。
「兄長大人叫我來有何事。」
「我也期望阿照能平安地待在我身邊。」
瞧他如此病骨支離,我心中卻沒浮出什麼作為妹妹該有的憐憫,此刻我腦中反而浮現出父親去世前的模樣。這的確令我意外,因為我原先是記不起父親的臉的。
「不,阿照。你還有該做的事。」
次、同時也為上一次的胡言亂語。而她一如往常地捧起我的臉,臉頰上沒淡去的掌印像堆積在一起的濃厚胭脂。
「阿照有好好照顧你嫂子呢,我不在的時候也有關照家中之事,兄長很欣慰。」
她輕撫起我發紅的肌理,滿眼是憐惜的神色。腦袋被托起的我只是沖她微笑道:
「我這副模樣已無緣戰場,北條家需要武士來守護,這個位置只有我英勇的妹妹能勝任。我知道你之前因一色氏的事怨恨著我,是我辜負了對你的承諾,從今往後我不會再逼迫你做不喜歡的事。但只有這一次,北條家需要你,這是兄長最後的請求。」
曾拏雲握霧令人敬畏的兄長大人,眼下正將那只皮膚皸裂的右手搭在我肩上,柔聲下氣地反省起自己來。
他叫著我的聲音低沉又沙啞,與他如今滄桑不已的模樣正相稱。我的兄長此時不過二十二歲,然他乾枯又泛白的鬚髮胡亂紮在腦後的模樣卻像個飽經風霜的浪人。一場敗仗,便能使一個雄心勃勃的武士變得如此疲敝嗎?
兄長口中蹦出了與我的猜想完全相悖的答案。
見我仍站在離他一丈遠的門前,他便又叫了我一聲,隨後像之前那樣在室內低低呻吟起來。我終於走近看他,他的瞳中也失了光,從前那種自信又淡然的面孔,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了。
「抱歉,是我的衝動傷害了你。因為我不想看到阿照身負險境。」
「我只希望雪華能平安地生活在小田原城,我無法想像兄長戰死後你將面臨的結局,所以拼了命也會守住我們原本的安寧。」
我答允了他,一如我當日跟雪華說過的話。若是北條勝彥叫我上戰場,我便一定會出戰。
幾日後,成田大人的別動隊以疾風之勢從武藏國救回了兄長並全身而退。中軍缺將之下,前線膠著的大軍全數拔寨撤軍,北邊的澱川軍也因為上杉軍的後發合流,不得不放棄掉在荏原郡西北取得的優勢、退回到甲斐國境線上。本次的作戰無疑成為了勞民傷財的無用之舉。待我再會兄長時,他正躺在自己的居室中,因截肢手術的麻醉藥效褪去而痛苦地呻吟著。被困在東多摩的兄長身負腿傷,那條腿在被重重圍困的寨中無法得到妥善的醫治、最終發展成了必須面臨截肢的壞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