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道:“陛下亲临, 天下岂有不愿合作之人?小臣就先把东西上了。”
张良卷起膝头的书册,倾身上前, 伸手在火盆上方,烘烤着发僵的手指, 曼声道:“没想到死前还能烤一回火。”
萧何觑了一眼皇帝面色, 打圆场笑道:“兄长好端端的怎么就谈到‘死’字了呢?”
张良淡然到:“有生便有死, 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他面色原本冻得发青, 此刻才渐渐缓过来,倒真有几分离世之相。
胡亥来此是有目的的,耗费宝贵的时间, 冒着严寒, 可不是为了跟张良来参悟生死。
胡亥挨着火盆来回走动, 低头打量着张良, 语速很快道:“明人不说暗话,你也不必揣摩朕是否还有别的来意——比如是否要借此劝说你归降朝廷, 为朕所用。朕明白告诉你,朕压根没这么想。”
张良摊开取暖的双手凝滞在半空中。
胡亥平心静气道:“朕如今手下谋臣有李斯冯劫,文有萧何陈平,武有李由蒙盐,多你一个还真没地方放你。若说留你给太子用——你如今都是六十多的人了, 多半也活不到那一日。”当收敛了温和的一面,胡亥是可以很辛辣犀利的。
张良挺直了脊背,轻讽道:“然而,现在你却以帝王之尊,亲临寒舍。”
胡亥走到亭子边缘,脚尖触到一点积雪,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良,道:“你大约以为朕是怕吴芮与黥布联合,以为朕没有把握拿下这对翁婿,所以才有求于你,要你写这封信劝说吴芮。”
张良稳坐不动,“难道不是么?”
“哈。”胡亥断然道:“那你就想错了!”
张良仰头望着胡亥。
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大秦的皇帝。
从前与汉王一同被绑缚入咸阳的时候,张良只隔着马车帘幕,远远看到过那黑色的身影。
为汉王出谋划策之时,张良曾从无数关于大秦皇帝的事情资料中,推演过这个年轻的皇帝该是怎样的人,有怎样的性格,会如何行事……
张良研究自己的敌人,不惜时间与心血。
可以说,甚至连胡亥自己本人,都没有张良更了解他。
今日,那个在张良脑海中塑造过无数次的大秦皇帝活生生出现在了张良眼前。
他与张良所设想的,分毫不差。
看似温情脉脉,实则冷酷无情;看似言笑无忌,实则工于心计。
大秦皇帝,有着超出年龄的老辣,更有超出古往今来绝大多数君王的“忍”与“狠”。
这样一个皇帝,会成为乱世中最后的胜利者,实在是不难想到的事情。
然而张良还是不能接受这事实。
青年时代埋入生命中的国恨家仇,只会随着时光流逝而越发根深蒂固。
曾经热血沸腾的恨意,如今化作了偏执的恨意,甚至有一日会成为至死不休的恨意。
张良冷漠道:“哦?我说错了么?”
胡亥面色森然,咬牙笑道:“你错得离谱!朕要拿下黥布,乃势在必得之举。最好你写信给吴芮,缩小战况。否则,也不过是使战争更久更激烈几分而已,最终的胜利者还会是朝廷——然而百越之地的无辜黔首,却也要跟着遭罪。你这封信,关系的不是朕是否胜利,而是关系着成千上万户只想老实耕作的黔首存亡!”
张良一震,顿了顿,冷讽道:“陛下若真有爱民之心,又为何要兴兵攻打黥布呢?”
胡亥亦冷笑道:“从前听说你算无遗策,如今看来却也未必。当初列侯封王,淮南王吴芮最为乖觉,主动吐出吃进去的封地,还给朝廷,只保留一小部分封地。而黥布非但不效仿吴芮行事,还违逆朝廷旨意,没有让士卒解甲归田,现还领着十万常备军,害得黔首不得休息——他若无旁的心思,为何要留这十万士卒?这一仗,是越早打,伤害越小。等到黥布经营起势力来,主动挑衅朝廷之时,恐怕就不是一仗能解决的了——到时候,这十年战乱又要从头再来。”说到后面,他已是语重心长起来。
张良沉默听着,他明白皇帝所说,句句在理。
胡亥话锋一转,对赵高道:“回去安排史官,就写朕已经礼贤下士,三请过张良了。”
张良一愣。
胡亥又道:“这封信,你若是写了,史书上少不了你的一笔。若是你不写——知道什么叫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么?你也甭算无遗策、五世韩相之后了……你就是个小肚鸡肠,为了自家那点恩怨,置百万黔首性命于不顾的小人物,上不得台面。”
赵高在旁道:“可不是嘛——您家祖宗泉下有知,羞也羞死了!”
张良反倒笑了,道:“陛下不必拿话激我。”
他明白以如今朝廷的兵力,要拿下黥布,只需韩信西进便可。
胡亥睨着张良等下文。
张良叹息道:“这封信,我写。”
胡亥换了笑模样,道:“朕就知道先生是高风亮节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