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会这样问,李隆基有些意外。两年前诛杀诸韦,朝廷达成共识,由安国相王即位,镇国太平公主依然权势熏天,李旦本就不愿意做皇帝,对这个妹妹也是极尽恩宠,太平竟然不知餍足,短短两年时间就要造反。隆基本以为凭姑母宫中沉浮的手段,这会是一次艰难的平叛,然而没有想到,姑母竟然在短短几天里就败事,他还在想法子如何向父亲解释时,旦只叹息一声,吩咐道:“成全她吧。”
“那天她就这样问我,我没能答上来。”太平神往地说着,又自嘲地笑笑,“算了,未到盖棺定论时,谁也答不上来。”
隆基紧握着剑柄不语,豪言壮语谁都会说,但他知道,他就算许诺了,这个骄傲的女人也不会信。
那就让他来做吧,把大唐的江山交到他的手里,一直到盖棺定论的那一天。
对面没有坐人,太平就摘下头上的玉簪放在对面,玉色梅花,含苞欲放。
那是她与薛绍成亲时,婉儿赠予的礼物。
日暮秋云Yin,江水清且深。何用通音信,莲花玳瑁簪。
对着那支梅花玉簪,太平摆了个敬酒的姿势,恍惚笑着,轻声说:“婉儿,这杯酒,我拖欠两年了。”
帘外风动,太平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张相公,镇国太平公主被赐毒酒,上官昭容的文集是她提议的,您看……咱们修文馆还要再继续吗?”
修文馆内,主位换上了一身紫袍的张说,从天授元年成为大周第一榜状元,二十三年宦海沉浮,如今终于拜相成为中书令,张说早已脱去了刚刚入值弘文馆时那般的少年豪气,变得稳重了许多。
也许每一个坐上这天下文宗之位的人都会变得稳重,有人会把你说的每一句话当作对士子的教导,会把你写的每一篇诗文都当作文人典范。张说伸手抚过面前的几案,想起当年在编《三教珠英》时,婉儿以才人的身份成为天下士人之师。
“当然要继续编,上官昭容以一己之力正一代文风,这样的文坛领袖,绝不受政治的影响。”张说一语定乾坤,案上铺开的白纸只落下“序”一个字。太平公主提议收录婉儿的诗句编成文集,隆基便点名要张说来写这篇序。比起将韦氏废为庶人,安乐公主废为悖逆庶人,在昭容的死讯刚刚传出的日子里,朝堂上缄默一片,暗自惋惜者不计其数。皇帝李旦下旨让给婉儿拟一个谥号,最后选中“惠文”这个美谥,至今就算一直保着她的太平公主下世了,依然没有动摇婉儿昭容的身份和“惠文”的谥号,在对这位昭容贡献的肯定上,立场不同的所有人竟然都达成一致。
张说想,这便是人生可以达到的最高境界,既使同伴怀念,又令对手尊敬,这是最为牢固的“死而不亡者寿”。
昭容用在弘文馆里的长篇大论告诉他要怎样做一个臣子,又用生命实践出,要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昭容在彩楼撒下的,不是看不上眼的诗文,而是一个时代的文风啊!”张说拿起笔,一面蘸好墨,一面感叹,“在那样昏暗的时代里化身为星,即便只有一点星光,也要把文风点缀下去。昭容就是我辈头上的天空里一颗耀眼的星,如今蔚然可观的盛世文风里,似乎都有昭容的身影。”
叹毕便不再发一言,张说在被婉儿坐了十余年的位置上,认真地为她写起了挽歌:
独使温柔之教,渐于生人,风雅之声,流于来叶……
公元713年,皇帝李隆基改元开元。
开元元年的正旦,在大明宫含元殿内举行了盛大的典礼,年轻的皇帝坐在正中央,接受万国来朝。
在一片万岁的呼声中,姑母临终的质问在耳畔愈发清晰了。
三郎会是一个雄主吗?
李隆基不知道,但至少此时此刻,二十八岁的皇帝雄心勃勃。
沾着血腥味的剑入鞘,无数牺牲在黎明前的魂灵就在此刻安息。
被武皇的影子笼罩的时代落下帷幕。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番外一
祭大唐故昭容上官氏文
大唐故昭容上官氏,讳婉儿,故西台侍郎上官仪之孙也。生于相门,承簪缨之教;覆于危巢,陷掖庭之伤。幼而失怙,飘零如宫墙之柳;年少成名,皓然若明月之光。起于永巷,惭国士之颜色;立于紫宸,虽翦彩而犹香。于是执其秤也,常秉军国而汲汲;应其梦也,始信天命之皇皇。
圣母天授,以周代唐,万国衣冠,同拜鞠裳。惯览风云,大君引贤相为知己;时逢惊变,黄门至青衣共彷徨。圣人执仪,紫宸明而天下定;昭容在兹,士子安而文脉昌。
至于神龙,主上轻狂,天后遗业,不敢稍忘。归掌中枢,非求名于门下;易主而臣,实无愧乎上阳。远承其道,是乾陵之遗韵;近发善政,择俊秀于四方。然则庸人既主其政,朽木竟已成梁,掣韦氏之短见,憾节愍之逞强。是爱之者众,怨之者众,爱者惜明谏之不用,怨者斥虐政之昭彰。宫闱祸乱,遽可强支北斗;义军蜂起,犹待重理红妆。兵戈之下,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