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怔住了,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有点难过的样子。
汪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也不能理解,那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听他说了一句实话,就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
进昭德宫的那天,小孩一头曳地的长发是被他小心翼翼剪断的,一身小蟒袍也是他亲手选的样式布料,亲手给他穿上的。
脱下裙子,换上华服,小孩还是好看,那种好看和衣服没有关系,就是纯粹,小孩本人的好看。
当天晚上,他陪着小孩睡,小孩乖觉得很,明明想阿娘,却一声不吭,就咬着枕头默默的哭。
汪直是个犟种,打小就不哭,小时候干错了事被万贵妃朝死里揍屁股他就直着嗓子小狼似的干嚎,一滴眼泪没有,他看着小孩无声啜泣,真是看得挺稀奇,就觉得这么小个身子,哪里来这么多水化成眼泪往外淌?
后来小孩哭得发抽,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不行,赶紧把小孩抱在怀里,小孩抱着他脖子,泪水全抹在他领子上。
他没哭过,所以没被哄过,也不知道怎么哄人,绞尽脑汁得了一句:“……你别哭了,我明天带你骑马?”
小孩兴致缺缺地摇头,还哭,但是好多了,汪直心里大惊,心想什么天底下还有这个年纪不喜欢骑马的?!
他又换了几样,从小弓到小刀,小孩渐渐止住哭泣,他端了碗热酥酪,吹凉了,拿调羹一勺一勺喂给他。
“……好吃。”第一口下去,小孩的眼睛就亮晶晶的,他抬头看他,“想给阿娘吃。”
“纪宫女那边有。”他说,等他吃完一碗,打着嗝个,拍着他的背,叹了口气,说,我明天带你过去看你阿娘。
小孩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痒得很。
宫女进来安置小孩歇息,他要走,小孩一把抓住他,也不说话,就用漆黑的眼睛可怜兮兮看他,汪直想想也无所谓,就让人把他的寝具搬过来,小孩笑开,滚在他怀里。
孩子困得早,一会儿就睡熟了,汪直望着床顶雕花,心里却在想,我怎么就对他这么好呢?
他想不明白。
☆、第三回
三
小孩被取名叫朱佑樘,名字被恭恭敬敬录进玉牒,也被牵着去见了前朝大臣,预计十一月举行立太子的仪式,顺便等明年七月一到,他满了六岁,便开蒙就学。
朱佑樘一被推出来,前朝都快沸腾了,内阁快准稳的立刻给未来东宫点了一堆大儒预备好明年当老师,皇帝满口答应,行行行全都行。
纪宫女被安置在永寿宫,封了个淑妃,她病得快不行了,从安乐堂搬出来就没下过地,皇帝三无不时看看她,赏赐东西,这一通Cao作下来言官也没得挑剔。
万贵妃听了汪直的话,把小孩收养在昭德宫自己膝下,但是在她眼里,她和皇帝就是对最寻常的民间夫妻,从没那么多权谋忍让,对这孩子也实在装不出慈爱,皇帝呢,觉得这孩子尴尬得很,也不怎么管,结果反而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照顾个五岁的娃儿。
汪直太知道宫里跟红顶白这点出息,大部分时候都跟小孩在一起。
昭德宫里没人敢委屈汪直,自然也就没人委屈了朱佑樘。
他也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对这么小个东西割舍不下,想了想想不明白,他是个洒脱性子,干脆不想,就每天抱了小孩两小只蜷在大大的床上。
朱佑樘只在他怀里细声细气跟他说,哥哥,我想阿娘。
他蛮横地说,不能想。你得想爷爷和娘娘。
朱佑樘抽了抽鼻子,我不想他们……
那你想我。
小孩模模糊糊应了声好,就没了声息。
五月,纪淑妃死了。
皇帝不怎么在意,随手给了个封号,继续去昭德宫哄万贵妃,大臣们反而松口气,心说死了也好,省得等太子长大了万贵妃和太子生母挠起来。
伤心得不能自已的只有朱佑樘。除了每日灵前,他不敢在别的地方哭,只能晚上蜷成一团哭。
他哭得汪直心烦意乱,少年强硬地把他扳开,说你要是再哭,就不许上床睡。
朱佑樘像个兔子一样愣愣看他,汪直发现,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rou,就这么几点全瘦回去了。
泪水从漆黑的星星里涌了出来。
他不再哭出声,抱着被子要下床。汪直拿他没办法,抱狗一样扶着他腋下,把他抱起来,他打了个哭嗝,无声看他。
汪直笨拙地亲了亲他的眼睛。小孩眨眨眼。他又亲了亲,他又眨眨眼。
漆黑的星星重新有了光。
汪直松口气,把他按回去,“你再哭,眼睛会坏,你就看不清了。你不想看不到我吧?”
朱佑樘抓着他亵衣上的带子,沉默着点点头。
然后汪直就再没看过他哭过。
成华十一年的十一月,举行了册立太子的仪式,朱佑樘正式成为了偌大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当时汪直站在台阶下头,看着上面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