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本不死心,然而一个措不及防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如临大敌。
施施又有孕了。
听闻太监传报时,他一时反应不能,浑身的骨头都僵直了。御前太监不明白,明明是个喜讯,怎么陛下像被雷击中似的?
谢玄犹自回想,当时明明提前问过太医,太医明明白白地说过,以施施的身体几乎已经不可能有孕,说几乎,不过是不敢在他面前彻底实诚罢了。
谢闵安的第一反应是,能不能在月份还小的时候把这个孩子堕下来?他深知施施的身子不可能承受第二次生产。
太医给出的回答是,流掉只怕也是承受不住。
谢闵安滑坐在椅子上。
唯一无所谓的人是施施。其实她时不时就会设想一下自己的结局,想象自己到底会在哪年哪时死去,是身体的哪一部分先撑不住,只是就连她自己,也万万想不到还有这种可能。
这一次仍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这就是真正的孽缘吧。施施摸着肚子想。
这一年年末,贵妃早产,未能顺利生产,终是腹中孩儿一起魂归极乐。
帝悲极,追为皇后,谥号“思”。
未几,立贵妃之子为储君。
朝中一时耸动,谢闵安毕竟是皇长子,虽说曾投诚前朝,但在帝王这显然已翻篇特赦,启用他也有一段时间,很有重新培养的样子。
若是彻底的弃子也罢了,偏偏皇长子是个能者,处理事情很得人心,大有明君之相。而贵妃——或者说先皇后之子还是个丁点大的孩子,话都说不全,如此早就立为储君,众人都觉得皇帝这是思念先人过了头。
然而年复一年,直至谢玄薨逝,众人皆以为很有可能的诸位之争始终未发生。先皇后崩后,帝王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本来身体硬朗的一个人眼看着沉沦、醪糟,直至形销骨立,硬是在十年内耗尽Jing与神,在一个雷雨夜头疾发作,骤然薨逝。而那个埋伏朝中兢兢业业十余年、已对各项关窍了如指掌的皇长子,也只是宣布将代为摄政,丝毫不见登基的野心。
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会说,这是因为太子是摄政王从小带大的,他对他早已视同己出,如亲生儿子般教导。
不仅如此,他还有意替他固守江山。先皇后又与其他嫔妃育有子嗣,那些人不是没有想法,但都被谢闵安用种种手段牢牢压制。
不是没有小人向太子谗言,这些人大多受后宫指使,意欲挑拨太子和摄政王的关系。年幼的谢正淳从没正眼看过这些人一眼,都是直接交给谢闵安了事。
开玩笑,那个从小抱他在腿上对他谆谆轻语的大哥,怎会有害他的一天。
都说长兄如父,确实如此。他的亲生父亲沉湎酒色,虽然众人都说这是因为他太过思念母后的缘故,但谢正淳始终看不上他这个父亲,因他在很小的时候便好几次撞见他与几名嫔妃宫女聚众行yIn,在他成长的这几年里也没对他表示过多少拳拳父爱。
还好有大哥。
大哥完美地符合他对谦谦君子的一切憧憬,就连在朝堂上偶尔流露出的冷酷一面,都让他艳羡。在为仕一道上,他真正做到了圆融无碍。这样的大哥,就算称帝他也心服口服,愿意拱手相让。
但大哥偏对他寄予厚望,始终以诸君的要求培养他,牵着他的手教他学智识、看人心、观天下,倾其所有,毫无保留。
大哥什么都好,唯有一点,他不喜他叫他大哥,私下里都让他叫他的字。这多多少少给了谢正淳一点不那么亲密的感受。
另外,大哥对他的母后也很怀念,母后在他记事前便去了,大哥像是怕他感觉有所缺少,时不时就会提起一两句与母后有关的事。比如教他弹琴时会说母后也学过,只是从来没学会过;教他丹青也说画画是母后唯一拿得出手的技法,只是涉及人像就不行了。谢正淳听着听着,渐渐在心中勾画出一个妙趣横生的母后,时间久了,竟真觉自己仿佛参与过她的人生。大哥真是用心良苦。
太子二十五岁这一年,在摄政王的再三督促下,终于登基称帝。
而摄政王也只是自然而然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让所有以为会有一场腥风血雨的人大跌眼镜。毕竟,当年先帝和他的亲兄弟、摄政王和先帝都曾争得你死我活过。谁能想到,皇家骨rou相残的传统竟在这一代摇身变成了兄友弟恭。
无人知道,让无数人敬仰又让无数人敬畏的摄政王,那个总在人前风采万千的摄政王,却在无数个夜梦中噩运连连,反复梦回同一天——
当一群太医终是乏力回天,他跪在她的床边,万念俱灰地对一旁同是绝望的谢玄说:“是我们害死了她……”
又或是在她弥留之际,他恸哭着求她活下来,不要就这样舍下他,及至后来在绝望中变成乞求:“答应我施施,来世我们一定要再做夫妻……”她却始终没说过半个是字。
他知道那时她仍有意识,但无论他和谢玄怎么唤她,她都不肯睁眼,眉头还微微皱着,好像在嫌他们吵。
她到死都没有原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