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子肖拭萝从禁宫之中无端失踪,登基的新帝不便大肆搜寻,便将此事全权交托给了简氏。简家人几乎遍寻西州,把肖拭萝的近臣好友及他们亲眷的府邸全数搜寻了一遍,却始终没有找到肖拭萝。最初简臣也曾想过,如若当日自己不曾背叛肖拭萝,今日是否便不至如此?又想到囚禁肖拭萝的一月间,若能寸步不离,不理朝臣俗务,纵是阿萝有通天彻地之能,也绝翻不出他的手心。
但那念头终是短暂的。大皇子登基,简氏一族大受封赏,他掌领都城军卫,可谓位高权重,很受大皇子的器重。然而简臣心知肚明,他在这任上,常因过去是阿萝的少傅受新帝刁难。而简氏重担在肩,他绝不可能轻易解甲辞官,少不得忍受着新帝搓磨,英俊面庞上一日比一日更加冷淡,话语也越发少。父亲以排解愁绪的由头,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对方那小姐据说甚是美丽贤淑,简臣听过对方的贤名,没有什么不满,再者对方世代清贵,说来还是他一介武夫,高攀了人家。到对方府上喝过两回茶,人家便欢欢喜喜又哭哭啼啼地把姑娘嫁了过来。
新婚之夜,简臣拨开珠链,疲累地在新妇身边坐下来,那姑娘羞怯地微垂螓首,简臣漫不经意地一眼扫去,竟恍惚把这一片小小的侧影认成了肖拭萝。一瞬间,他仿佛遭受重击,整个身体被捶打过一般,动也不能动。积压数月,几乎已经麻木的苦涩骤然翻涌上心海,简臣运起麻痹了的大腿扑出门去,抱着门大吐特吐,满嘴的酸苦酒气,仿佛是将自己的胆汁都呕了出来。
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想起肖拭萝。
因为他有比想念肖拭萝更重要十倍、百倍、千倍的事要做。
于是在这猝不及防想起这人的当口,简臣心脏悸痛,难以自已。
两月之后,简臣那新婚燕尔的妻子常感不适,叫大夫诊出喜脉。
他妻子怀孕的又一个月后,肖拭萝回来了。
肖拭萝出现距他失踪已经时隔半年,这半年里简臣不知皇帝和父亲他们花费了多少工夫暗访自己的弟弟,但想来说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为过,始终不能得到关乎肖拭萝的蛛丝马迹。这半年里,肖拭萝则做足了准备,一回来就以雷霆之势,串联起朝中蛰伏的他的亲信之人,正大光明地逼宫,废帝自立。
他们两人再相对时,一是殿上君,一是阶下臣。
肖拭萝一袭紫衣,斜卧在帝王宝座之上,含笑俯视对他叩拜的朝臣们。简臣站在朝臣队列之中,仰头看着他的阿萝——那还是他的阿萝吗?
半年不见,肖拭萝的气质堪称脱胎换骨。他比从前更加高壮挺拔,原本还有些纤细的少年身躯已经完全成熟起来,宽阔的肩背,有力的臂膀,紫袍之下肌rou紧实的双腿,莫不积蓄潜藏着惊人的力量。半年里,简臣白发渐生,而肖拭萝则风华正茂。他随意举手投足,都是帝王威仪,每一笑一怒,便令朝臣心惊rou跳。
那座上之人,再不是与简臣肢体交缠,为他违抗父命的小殿下了。
简臣平静地等待着肖拭萝的清算。死在心爱的人手中,也算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宿命。然而他,乃至整个简家,在这一年都没有等来皇帝的雷霆之怒。简氏如被悬剑指着,终日惶然。
肖拭萝待他们,与待其余重臣并无不同。每日上朝,他便含笑瞧着底下人吵来吵去,偶尔对上简臣直直的、仿佛在等待什么的目光,他便挑一挑眉毛,似是表示“知道你在看朕,认真上朝了,退下吧”。而只要是他定下的主意,便是三朝老臣触柱而死也别想更改。
这样心惊rou跳、又如死水般的生活直持续到第二年。
简臣长子出生的夜晚,他被一道旨意连夜召入宫中。
“陛下宣你入宫”六字一入耳朵,简臣没顾上看襁褓中的骨rou一眼,也没给自己气虚脱力的妻子一点垂怜,他披上外袍,大步冲到门外,翻身上马,直驰入宫。奔腾的马蹄声里,飞扬的尘土之中,一年以来,简臣头一回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肖拭萝在宫苑的池塘边,倚着栏杆,捏着一把鱼食,一点一点掰碎了往池里洒。
简臣跳下马来,下意识放缓脚步,轻轻地靠近了他。
肖拭萝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哼笑一声:“简卿来了。”
简臣没有应声。
肖拭萝慢悠悠洒了一把鱼食下去,池子里的锦鲤成群涌来,白惨惨的鱼嘴争先恐后的挤在水面处吞食鱼食。肖拭萝又长笑一声,抄起桌上整个鱼食盒子,微微屈腿,展臂一掷,漂瓦一般把那扁平的鱼食盒子漂了出去。盒子在水池里四个起落,激起几圈小小的涟漪,扑通扑通几声之后,池面上恢复了寂静。
肖拭萝这才道:“朕还未贺过爱卿喜得麟儿。”
简臣还未作答,这皇帝已转过身来,噙笑望了他一眼:“为何简卿脸上,没有一星半点初为人父的喜悦呢?”
这句颇有嘲讽意味的明知故问一入耳,简臣再难压抑,唤道:“阿萝。”
肖拭萝站在池水之前,背对着朗月,笑yinyin地低头望着这个男人。
简臣又轻声唤他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