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食指在自己的掌心里一笔一画写了三个字:陆——敬——灵。
一个姓名中的三个字有两个不相吻合,这丝毫不能动摇文景的信心。因为那陆字正是她吴庄的陆氏家族的陆!文景挺了腰身儿朝台上张望。可是,由于她坐得是最后一排,只望见这位宣教士的衣着宽松肥大,一半儿象牧师一半儿象俗人。好歹看不清眉脸。情急生智,她发觉在她之前的前三排出现了一个空位子。她不管那位子是谁空出来的,就毫无顾忌地抢占了去。她的新旧邻座都为她的突兀感到好奇,不约而同瞥了她一眼。可她毫不介意。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讲坛上那位中心人物身上了。十多年不见,怎幺在这位姓陆的身上找不到慧慧的影子呢?慧慧的脸盘瘦削而苍白,这一位却丰满而红润。慧慧遇事畏首畏尾,屡遭挫折,脸上常露出一种郁闷、板滞的表情,说话也瞻前顾后的;而这一位却精神饱满,词锋雄辩而有力。当文景就要放弃自己的猜疑时,这位传道者讲到有力处,将手臂一挥,露出了右手的残疾……。是她!陆文景一激动几乎喊出声来。当她终于从那张丰满的面庞中找寻出昔日慧慧的影子时,文景惊呆了。她愣愣怔怔,脸上竟露出木然的表情。
“过去,我习惯于抱怨上天的不公,批判社会制度的不合理,却从来不考虑自己身上的罪性。记得我的母亲曾在雨中扶助了一位摔倒的下乡工作队长。可因为母亲家庭出身是地主,她的善举不仅不被人认可,反而被定性为拉拢腐蚀干部,把她定为一打三反的批判对象。我,作为她的亲生女儿,不仅不替她伸张正义,反而要与她一刀两断,划清界限。可怜她是没有听觉的残疾人啊,至死都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讲到此,慧慧痛不能言,掏出纸巾来揩眼泪。台上的章牧师和那美国绅士相互一瞥,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深沉。台下也发出一片感叹唏嘘声。当文景再一次确认这正是她千方百计要找的慧慧时,她的理智终于清醒过来。然而,这一切又太突然了。突然到让她的情感不能承受。文景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就又被慧慧的讲述揪扯到往事的回忆中了。于是,慧慧的婚姻受挫、慧慧的投河徇情、慧慧的书托遗孤,以及她为慧慧所受的苦、所遭的罪又纷至沓来。文景的意志力再也帮不了她什幺忙,她的哭声在众人的唏嘘声中独树一帜,早由抽咽变成泪雨滂沱的呜咽了。好在这并不影响主讲人的情绪,因为拯救灵魂的使者要的就是听众心灵的感动。
“作为一个在自己的国土上,被生存的境遇和精神的迷茫双重流放的人,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人的尽头便是神的开头……”
慧慧一直沉浸在她的天国,她心灵的故乡。并没有发现“满堂涕泪谁最多,吴庄故友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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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看到那位因为追求爱情的完美而失掉完美的人、那位被爱情和社会所遗弃的昔日的卑微者,如今又变成了上帝的使臣、灵魂的拯救者时,陆文景觉得别扭,对这种角色的转换难以接受。她情不自禁要把昔日慧慧穿了那女兵服装的飒爽英姿与今日这男不男女不女的臃肿圣衣来两相对照。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但是,当她意识到这样的角色会对她和纳儿有更大帮助时,她就迫不及待地希望慧慧能从众多的听众中发现自己、认出自己了。
慧慧是怎样九死一生、怎样获救、怎样结婚、又怎样来到美国走上圣坛的?一切疑问胀满了胸襟。设想着两位挚友异地相认那一刻的惊喜、热烈的拥抱,文景心潮起伏,连喘息都不均匀了。
她想,慧慧肯定也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的一切。她什幺时候才能把自己的遭遇一桩一件仔仔细细地告诉慧慧呢?回顾自己这半生的经历,展现在朋友面前的本不该是落魄的自己,但这都是出于对一个小生命的挚爱、出于对朋友的义气啊。如果说这半生她有愧于父母、有愧于死去的弟弟文德;愧对大女儿海容和丈夫吴长东的话,唯一能够坦然面对的就是朋友慧慧了。满腔的心腹话,不向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陆慧慧诉说,又能向哪一个倾诉呢?这苦这难、这屈辱这遭遇,真是经天纬地,漫无际涯!欠了儿童医院那幺多债务,纳儿却不想回国;想上学、想深造;文景将何去何从呢?曙光在哪里呢?倾诉的欲望是发酵了的酒糟,再不能压抑了。倾诉的欲望是压抑了千年的火山,顷刻就要膨胀喷发了。
为了让慧慧认出自己,文景又往前移了三排。她知道这样做很是不雅,会分散听众的视线,影响慧慧的讲演效果。但是,陆文景再也顾不得许多了。此刻,文景视慧慧为天上的北斗,地上的灯塔,惟恐她忽倏一闪不见了,惟恐她被人劫走失踪了。一旦讲演完毕,她钻入汽车不翼而飞,文景可到哪儿找她呢?
果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