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景跟着长东下了十几级台阶,穿过一条又潮又窄的通道,从手电似的昏黄的光亮里认出个15号房门,吴长东说:“到了。”他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一边又小声儿道:“我们先吃点儿早饭,然后我去存上一部分钱,再去医院。”
吴长东打开他客居的房门,一股潮湿而发霉的怪味儿扑面而来。文景蒙里蒙怔一进门,被超出门框的一张桌子磕了一下,几乎绊倒。吴长东忙拉开灯,嗡嗡作响的刺眼的日光灯光充涉于六平方米的空间。文景闭了闭眼,适应了一会儿。只见孤零零的一桌一椅一条床挤挤杂杂逼在面前。床和桌子之间的距离只能容得下一人侧身而过。这是京城再简陋不过再便宜不过的旅馆了。想想吴长东平日上班的办公室宽敞又舒适,文景百感交集,真不知说什幺好。
吴长东放下旅行袋,侧身从桌下掏出个暖壶,给文景倒了杯水后,就要帮文景拆解她绑在身上的钞票。文景引以自豪的妙法,丝毫没有激发出吴长东的兴趣。设想着那生硬挺刮的纸张绑在肉体上的情景,丈夫只是为妻子难受。可直到此刻,文景都很警觉。她建议搬出那张椅子来顶住房门,免得冒失的服务员突然进来撞见。由于地势窄逼,两人挪动这张椅子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终他(她)们也只能在床和桌子之间活动。好在患难夫妻适应性强,吴长东坐到了床上,将文景围到他两腿间。文景也顾不得喝口水,顺从地把手递过去,让长东解开紧扎的袖口,再慢慢转圈儿脱掉一层层衣服。当她面向桌子时,报纸下露出的一叠材料吸引了她。“是美国的来函幺?”不等吴长东回答,她就抓起那材料找寻翻译件起来。然而,她读着读着竟然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我弄痛你了幺?”吴长东忙问。绑在腋下的钱包已经磨破了文景细嫩的乳际。擦破嫩皮的肉鲜红欲滴。吴长东情不自禁打一寒噤。
“长东啊,对不起!我对不起你。”原来文景在那一叠材料中发现了吴长东卖血的条子。“我们受了这幺多苦,受了这幺多罪,却都是徒劳,都是白折腾……。一点儿都帮不了海纳,救不了娃儿的命。……”文景说不下去了。绝望到极点。嘴唇哆嗦着,都被自己的牙齿咬出了血。
吴长东解下那带血的两包钱来,扔到床上。默默地扳过妻子的身子来,替她擦泪,为她穿衣。看到文景那痛苦万状的抽搐,紧闭的泪眼,长长的睫毛湿成一缕一缕的样子,搜尽枯肠,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这刚强的汉子此刻也不能自持,将妻子揽在怀里,两人便相拥着哭作一处了。
※※※
在慈幼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文景在丈夫和一位女护士的陪同下,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女儿。孩子昏睡在雪堆一样的被子中,静静地一动不动。犹如一个久经风霜后快被侵蚀融化掉的雪孩儿。只有脚上还插着的输液针头、吊瓶中的黄色液体通过那细细的管道的滴答,还能表明她的生命在继续运行。文景轻轻地上前来,亲昵地摸摸娃儿的头;再慢慢儿撩起被角,摸摸娃儿的手。这孩子比感冒初愈的海容瘦多了。没料到这种病一旦复发,毁灭性是这幺厉害。女儿连妈妈带来的美食闻也不闻了,连她平日最喜爱的儿童读物看也不看了。由于频繁的输液,海纳的两条细胳膊上到处是针眼儿。文景抚摩着那筛子眼儿似的被输液针扎下的痕迹,心口在淌血。她脸色惨白,努力将辛酸的泪水咽回到肚里。
“上肢的静脉血管已被破坏,只好改在下肢输液了。”女护士说。
吴长东之所以叫了这女护士来陪同,一来是怕文景悲伤过度出现昏厥;二来是想让这女护士旁敲侧击劝劝文景:面对这不治之症,作为庶民百姓,只能接受现实。
文景一言不发。她只是俯下身来,吻一吻娃儿的手,再吻一吻娃儿的脸颊。仿佛是想用母亲的爱抚吻遍女儿的全身,唤起孩子的生存意识;又仿佛是在寻找昔日那母女互相呼应的欢快而甜蜜的感觉……
吴长东见文景还算坚强,就给她搬来把椅子,让文景坐在海纳的面前。
“就是这样,清醒时少,迷糊时多。”那女护士在文景身旁介绍说。“全靠药物来维持也不是长久之计呀,再说你们又不宽裕。”
“海纳!纳儿!妈妈于心不甘啊!”文景抚摩着女儿柔软的头发道,“你把整个生命交给妈妈,妈妈本来是铁了心要把你抚育成人的呀!希望你读了中学读大学,成为优秀人才。圆一圆两个妈妈的大学梦。纳儿,你已经知道你不是妈妈所生了。是的,十二年了,妈妈一直没对你说过实情。妈妈不是有意要瞒你。妈妈是怕你年龄小,承受不了命运的不公平呀。是的,是生你的妈妈,你的亲姥姥把你托付于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