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诚心去留天台上那一亩玫瑰,我在不远的地方另买了一亩地。
十年前沅烬在天台上种了八万七千六百六十棵玫瑰,他数着想念我的日子,每天在心里种一朵花,等到来年开春播种到土里,风一吹,那些甜腻腻的心思到处生根发芽。
西郊滨野的长风,从这一头,吹到那一头,隔了十年。
我学着他,在另一亩花田里撒满了属于我的细碎的心思。
十年说不上沧海桑田,只是对我而言过于煎熬,所以似乎漫长了一点。这些年人来人往,死去的,活着的,沉舟侧畔不缺新帆而过,新陈代谢是自然的法则,我留不住的,索性全不去认识了。
我盛好了饭,走到客房敲了两下门,提醒我妈吃饭,然后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是黑的,窗帘拉得严丝合缝,还是十年前的窗帘,十年前的摆饰,只是被子用久了,破了个洞,我学了点缝纫,给它补起来了。
我坐到床边,没有开灯。
这几年我的确尽力在认真生活,我怕他回来时我已经老了,他认不出我,因此单从面相上看,与十年前还是变化不很大的。
但是时间总要留下点什么才甘心,大概就是从十年前开始,我视力突然下降得厉害,不戴着高度数的眼镜,和瞎子没区别。
时间却非良医,治不了相思成疾。
我愿意做个瞎子。
耳聪目明时太过残忍。
我吃饭时他坐在对面替我盛汤,我看书时他枕着我的腿睡得正香,老猫躺在他身上,我从外面回来,他打着呵欠从飘窗上跳下来,埋怨我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我从人群中走过,人群中处处是他,他在跑,他在笑,他在招手,他拉着我说今天天气真好。
我熟练地把长发盘好,它们已经很长了,和沅烬当年一样长。我戴上眼镜,捡了一件他的衬衫穿上。
出来时我妈在替我盛汤。
她看见我,顺手给我递筷子,笑呵呵地给我讲:“昨天不是在你李婶儿家玩的吗?他们家姑娘抓了一只狗回来,黑白毛儿的,皮得不行,那一个新沙发,就吃个饭的功夫,拆完了。”
我点点头接过筷子,听她讲完应景地笑了两声,她就舒了口气,继续说:“还有今天早上,我去……”
手机响了,我看见她欲言又止,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到飘窗边接电话。
那头是陈杨,他“喂”了一声,也不客套,电闪雷鸣地说了一串。
什么“计划”,什么“法院”,什么“专家学者”,什么“通过”,什么“新技术”,连珠炮似的灌进我休养生息太久的耳神经,让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最后说:“快来科研院,沅烬醒了。”
我猛地转过身看着我妈,用力过猛,半个身子撞在护栏上,发出贯耳欲聋的轰鸣声。
我妈了然地微笑,说:“去吧。”
我往外跑。
沅烬沅烬沅烬沅烬沅烬沅烬沅烬沅烬!
我在楼梯上摔倒了,往下滚了几圈,惊奇地发现这样好像走得更快一些。
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他说他会回来的!
我打到了车。
我是在做梦吧?天好亮,梦里的天应该是黑的,可是我刚刚好像撞到了什么,为什么感觉不到痛?
我抓着司机座椅后的挂物带,冲他吼了两声:“快点快点!”但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醒来的时候我都不在他眼前,他会不会怪我!
快点快点再快点!
天旋地转!
车减速到差不多时我就跳了下来,司机追在后面不停在喊什么,我看见一个人影从我面前过去,拉住司机交谈了几句,然后又很快跑过来抓住我。
我认不清他是谁,反正不是沅烬,我张牙舞爪地挣脱开他的潜质,连滚带爬地往里跑。
电梯停在很高的楼层,我熟门熟路地跑到安全出口,四脚并用往上爬,我又摔了,真是没用,刚才的人影又追上来,顾不得了。
在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房间,我看到了沅烬,他还是躺在那里,我进来时他愣了一秒,然后轻轻地笑了。
他没有说话,但是我明白的,他在告诉我:“我回来了。”
我揩了一把脸,鲜红与透明的ye体混杂着,污了衣袖,我扶着墙往前走了两步。
十年没说过话了,我哭不出声音,只觉得脸上shi漉漉地一片,于是我又开始傻笑。
我看着他:“呵呵。”
他也看着我:“呵呵。”
我继续看着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还是看着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一切终于清明了。
人影从背后扑上来,又一次拽住我的胳膊,我看分清了,是陈杨。
他说:“你先别碰他,他睡太多年了,现在身上都是脆的……你先去把脸上的血洗干净……你要不要先去看个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