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就看见他眼泪直往下掉。牛念忙掏纸巾,边说:“你别哭啊。”
段宏的双手是典型的艺术家的手,手指修长,保养良好。他伸出手接纸巾,这是他的女儿,第一次给他递东西,他的手抖得厉害。
段宏捏着纸巾没有擦,他抬头看着牛念,问:“你能不能叫我一声?”
其实牛念没有一点眼前的人是“父亲”的实感,在她的认知中,父亲就该是那个木讷到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粗糙,厚重,身上总带着烟草味的老男人。她从未想过有一天,牛超群的位置也会有人代替掉。
不过,看着段宏期待的,甚至带着点绝望的目光,她还是开口,用很低的声音叫了声:“爸爸。”
段宏没有应,他已哽咽到说不出话。
牛念头一次跟这么爱哭的男人说话,有点手忙脚乱的,把整包纸巾都塞到他手里。
段宏把眼泪擦干,抬头看了眼生态公园的入口,说:“我以前备考的时候,常常来这里写生,那个时候都没什么人来。”
记忆总是因为不真实才产生美好,就像许多年前颓唐的荒地,野生的树和花草,也只有艺术家才能觉得它们是美的。而记忆里那个突然而来的生命,弱小却顽强,闭着眼声嘶力竭地哭泣,哭得整个身体都丑陋不堪。
段宏和牛念两个人并肩往公园里走,到门口的时候,段宏还给牛念买了个冰淇淋。牛念注意到段宏从腰上系的腰包里拿钱出来,那腰包跟卖冰淇淋的小伙子那个一样,却不显得市侩,仿佛世间的一切配在这男人身上都不显得突兀,他不是耀眼的,有一种安静的气质。
牛念有点尴尬,也有点小高兴,牛超群从来没给她买过冰淇淋。
段宏看在眼里,问她:“你家里,呃,你父母待你好吗?”
“他们离婚了,”牛念说,“其实我也是近来偶然才知道这件事,他们没告诉过我。”
段宏点了点头,说:“高志强说你去献血了。”
牛念解释说:“我爸爸受了伤,需要输血。”
“哦。”段宏应了一声,沉默半天,牛念以为他尴尬到找不到话题了,他突然说,“然后就知道了是吧?很难接受吧,一直以为是家人的人。”
这话听得牛念心里好难过,因为被他说中了,那天之后,再也不愿意回想起那天的事。
“对不起,孩子,”段宏说,“我……你知道,你来得很突然,那个时候,我也还很小,在那之前,我的生命中只有画画,你出生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跑了。后来想想,我很羞愧,就那么跑了。我在外面游荡了一夜,再回去,你们都不见了。再后来,我去他们说的地方找了,什么都没有。我就想,你会不会被好心人抱走了?内心里却是知道的,那几天那么冷,可能你已经……”
出现了!牛念心里狂吼,第二种说法。跟高志强说的正好相反,那个男人跟她讲述的时候,一直在撇清雅文的责任,让她相信是眼前这个男人遗弃了她。而现在,这个男人却告诉她,自己是无辜的,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还去找过她。
牛念沉默着,什么话都没说。现在去深究过去的事,那一天、那一段时间,发生过的点点滴滴,每个人的想法做法,都探寻明白,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她依然叫牛念,她的户籍跟郑学敏绑定在一起,她法律意义上的爸爸叫牛超群。
她想牛超群了。
那个男人虽然不太喜欢她,但他曾经给了她一个家,让她有爸有妈,有房子住有饭吃,即使后来他不要她了,也还会每个月给她生活费,像个男人一样承担着他的责任,从未逃避。
这么一比,就把亲爸比下去了。
段宏似乎身体不太好,没走多久就要休息,两个人只好找了个小亭子坐坐。
段宏看着远处的景色,说:“都变了,都不是以前的样子了。”
牛念自觉自己就是个俗人,现在这样有路走,有亭子坐,总好过以前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进来吧。她想换个话题,便问道:“你跟高志强认识?”
段宏提起嘴角笑了一下,说:“男人是很奇特的生物,他们对自己爱的女人有占有欲,会对自己爱的人却爱上的人产生仇视。但是当他夺回自己爱的人,又想跟他仇视的人炫耀。我跟他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哦,不过他不是好人,你不要跟他说话。”
牛念心里想,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嘴上说着:“跟小孩儿似的。”
段宏也笑,说:“很孩子气的。高志强讨厌我,恨我,却又忍不住跟我显摆,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结婚了,他们有孩子了,他们过得很好。其实,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有他一个人觉得他说的那些会让我生气。”
“不过,”段宏又说,“他大概也觉得,到了今天,真正能理解他的人也只有我了吧。”
牛念沉默着听着,这种上一辈人的恩怨情仇,怎么听怎么遥远。让她来问,她更想要高志强的联系方式,再劝劝他高明的事。
她才刚这么想,就听段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