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她们来到后台——这也是她们的习惯。每场戏散了之后,她们都要见见毓敏秀,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赞美她的演技。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她们不是为了戏而来,而是为了毓敏秀而来。所有蠢蠢欲动躁动不安的情思,因为她是一个女人,都得到汪洋肆意的释放,这种不明的喜悦和热衷或许连她们都不自知,因为挂了歌仔戏的头衔,明正而言顺。所以除了马夫人亲昵地称呼她为秀秀外,她们一直叫她罗通。
“哎呀罗通啊,你别误会。我们这样做不仅是捧你的场,更是为了给自己撑面子。”陈夫人——也可能是王夫人或易夫人,我没认真记过这几个女人,对毓敏秀这样说。
“怎么回事?”她问。
陈夫人挤着一双小眼睛,以一种极其低廉下气的口吻说:“你不知道,另外那个戏班,叫个什么俊美小生的,演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官人,竟然还有一大堆的追捧者,每场戏都往台上撒钱,互相攀比,说谁给得越多谁就越爱。这不是寒碜我们嘛。”
另一个女人马上附和着,“我们去看过了,真是恬不知耻,长那么丑还敢叫俊美小生。”她说着还朝旁边的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好像说出俊美小生这个词脏了她的嘴巴。
几个女人竞相埋汰起来,“要我说叫丑陋小生还差不多,那模样哪点能跟我们百变小生比啊。”
“就是,我们罗通就是无敌。”陈夫人说道,双手突然紧紧地抓住身边人的手臂,就好像抓住她脑中灵光一现的念头,“干脆叫罗通改名为无敌小生好了,这够霸气,又威武,最主要是无敌,我看哪个名号能响过无敌小生。无敌小生……”她喜滋滋地重复着,“对,就改这个,叫无敌小生。”
几位夫人七嘴八舌地应和着,为想到无敌小生这样的名号而骄傲,根本不需要毓敏秀回应就已经达成协议了似的。马夫人一言不发,我私心觉着她还在为毓敏秀的那一句宣布主权的话感到失落。
“诶,罗通,你觉得无敌小生这个名字怎么样?”一位夫人兴奋地问毓敏秀。
话语权终于转到了毓敏秀手里,“这个名字挺好的,想必也一定能一鸣惊人……”
毓敏秀话还没说完,那夫人又急忙抢道:“你喜欢就好,你喜欢你就好了。”
毓敏秀只好提高了一辆,“但几位姐姐请务必听我一言。”
七嘴八舌的声音才渐渐静了下来。
“几位姐姐如此抬爱是我的荣幸,我一直都把你们当亲姐姐看待,你们爱看我的戏我就觉得很开心了,不用每次都打赏这么多,更不要为了我和别人争执。不管是百变小生也好俊美小生也罢,这都是戏班的一种经营手段,是正常的良性竞争。一出戏好不好观众自有判断,与其去做一些无谓的攀比不如我们踏踏实实做戏。演一部好戏,才是对观众的热情和爱情最好的回报。别人是否投机取巧,我们管不了,也不用管。”
这些话就像一个巴掌打在衣食父母的脸上。荣耀的光环让我们目光浅薄,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明白事理,我们用自己的法则去度量别人的思想,得到的只能是难堪。我们忘了,她们身份显贵,更娇生惯养。
毓敏秀解释说:“师傅生前告诫过我,做戏如做人,戏品如人品,我一直都当是我做人和做戏的宗旨,希望几位姐姐明白。”她谦卑地鞠了一个躬,就像对待她亲生的父母一样。
马夫人解了这难堪的场面,“嗯,既然你这么坚持,我们下次就不会了。这样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罗通,正直不阿,你们说,是吗?”
她们笑着应和她,就像应付一场牌局一样游刃有余。然而有些东西变了就是变了,就像从天而降的宠爱一样,因为建立虚无缥缈的罗通身上,所以失去就可以因为她是毓敏秀。任何企图挽留都只是体现了我们的无能为力。
明叔拿走了那些赏赐的钱。这些钱他会入账,做为戏班的经费。她们走后,毓敏秀摊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脖子后仰着,解开了腰带之后久久都没动一下。疲惫的神情让人心疼,但有些东西又实实在在地回到了我的怀抱。我如此怡然自得地与她的困境呆在一起。
我走过去,帮她解衣服。我们已经许久没有这么亲近了。搬到宜兰后,她有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除了舞台上的莺莺燕燕,我连和她单独说话的时间都很少了。她睁开眼睛看见是我,又闭上了。
“是你啊,阿凤。”她这样说。
“嗯,我看你累了,就帮你。”我说。
“嗯。”她含糊地应一声,把胳膊伸开了一些,方便我解开里衣的纽扣。
“这样下去戏班早晚都会被其他戏班挤垮的,他们根基深,想赢过他们,稳固在观众心中的地位,只能排练新戏了。但是……”她深深地吁了一口气,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试着改了很多,但没有想到更合理更吸引人的剧情。我接触歌仔戏的时间比你们谁都短,打打跳跳我还勉强练得来,改戏?《界牌关》已经是我的极限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呢?”
她又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