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是迢遥的异乡,他却冥冥中将它当做了归宿,惦念越久,就越是近乡情怯,担心那并非他的原乡,或它不愿接纳他这个游子,又怕自己抵达之后便消弭了继续前行的念想,驻留得太久,连对这梦中的青山碧水都生出厌恶来,从此再没有归处,只有途经。
从轻薄如纱的云雾中穿行而过的时候,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快活。漫山遍野的青苍像一个襁褓,把他温柔地包裹起来,山头风过的时候,好像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一路辛苦,欢迎回家。
他放下行李,坐在窗边,凉爽的山风扑面而来,伸手仿佛就能揽住白云。他在红尘里,也在红尘外。连是否活着都不再重要。
高原上的风呼啸而过的时候,悲伤都只敢停留一秒。
他闭上眼睛,听溪水淙淙和鸟鸣啁啾,心头萦绕的愁绪和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面容终于如烟霞般消散而去。
“组长,出去走走?”同室的小陈在他身后招呼了一声。
“嗯,走。”他应了一声,微微勾起嘴角,站起身向房门走。
“不带单反了?”小陈在身后问。
“在充电。”喻宵背对着他,向他晃了晃手机,“随便拍拍。”
“我的也没电了。”小陈也拿着手机跟了上来,愉快地说,“没事,有的是时间好好拍,先出去溜达一圈再说。”
他们从派镇出发,经过松林口来到拉格,下一站就是传说中险象环生的多雄拉山。已经跋涉过的那段路途虽然艰辛,但算不上凶险,真正难走的是前面的路。加入到纪录片拍摄组的人无一不是自愿,来之前也都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多数人还是抱着乐观的心态,认为灾祸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一路走来心情也算轻快。
五六月是多雄拉山上积雪正厚的时节,喻宵没法不去考虑最坏的情况。
最坏的情况就是葬身雪山。对一个人来说,如果“生”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那么“死”也不见得是一件多么值得恐惧的事。
喻宵并不惧怕死亡,因而他此时的心情也相当敞亮。尽管这种敞亮跟小陈的敞亮不是同一种。
两人出了旅馆,头顶是湛蓝如洗的苍穹,云山雾海触手可及,空茫缥缈,宛如帝乡。常年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很少与不事雕琢的自然这般亲近过。
从上飞机开始,喻宵就几乎没有碰过手机。他困倦得很,在来的路上睡了很久,做了一个绵长但记不清内容的梦,醒来之后就发现他已经来到了晴空万里的拉萨。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大好艳阳天,似乎预示着他们这一行会邂逅许多旖旎好风光。
喻宵跟小陈一边缓缓踱步,一边随手拍照。小陈习惯了喻宵的寡言,便自觉地不怎么跟他交谈,倒也不尴尬,反而自在。
走了一路,离旅馆已经有一段距离,两人便开始折返。走在临近目的地的小径上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开始翻看刚刚拍下的照片。
喻宵以前拍的照片都备份在电脑和移动硬盘里,手机里照片不多,只有寥寥几十张,加上今天拍的才堪堪凑满一百。
他一张一张地往前翻看,山光水色都看尽之后,一张与此地风景无涉的照片赫然映入了他的眼帘。
那是某一天黄昏时的景象。天上飘着小雨,夹了点rou眼几乎不可见的雪絮,悄然无声地落在石板路上。一人正从巷子口气定神闲地踏雨而来,脸庞微仰,似乎正在盯着楼上的某扇窗户看,面貌清俊,眉目温柔,唇边挂着一抹浅淡的笑,那笑里似有丝丝缕缕的暖意化开来。
那是喻宵发烧那天偷偷拍的归家的顾停云。
顾停云。这名字如同一个咒语。
喻宵手一颤,手机差点滑下去。他停下脚步,定在原地不动了。
小陈转头疑惑地看他,“组长,怎么了?”
喻宵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往下垮了垮。
“没事,走吧。”
他跟上去,继续默不作声地向前走,夕照笼罩四围的层峦叠嶂的时候,他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生起,顺着脚踝一路攀升到心脏,刚才的平静和快意都被它排挤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苍茫,如同此时向晚的天色。
他深吸了一口气,尾音略微颤抖。
他不畏惧死亡,甚至很乐意永远地长眠在这片伟岸的大地上。
他害怕的是,在某一瞬间,他惊觉这里不可能是他漂泊一生终须回归的原乡。
这一瞬间就在刚刚发生了。
他的原乡不在这里,也不在他毅然决然远离的南方城市。本无原乡。
除了死亡,没有什么能解求之不得的苦。所以他不畏惧死亡。
想穿这一点的时候,他恍然看到夜色如硕大的钟罩般压了下来,把他囚困在这一片陌生的高原上,四周一片漆黑,他只能看到一颗很小的、银白色的星星,高悬在寂寥的夜空上。
顾停云已经很久没有一个人过日子了。房子不大,他一个人住也刚好,但他偏偏就是觉得它的主人应该是两位,否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