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以来,这几乎已经成了常态,萧演脾气越发暴躁,无人能知道他到底在乎什么。
年近六旬的君王,哪怕再经历过文治武功的辉煌,也总无法免俗地落入窠臼。
萧启琛告别了谢晖,独自撑着一把伞走过shi漉漉的宫巷。他听着连绵不绝的雨声,天灰蒙蒙的,积雨云厚重得仿佛终年不散。
“六殿下。”右侧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萧启琛却半点不奇怪似的,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看向来人,蓑衣不太体面,显得与台城的肃穆格外不协调。他上下打量来人一番,轻声道:“柳大人亲自前来,所为何事?”
柳文鸢与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说话几乎要被雨水的声音淹没:“北方有信,还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萧启琛眉头一皱,他迅速同柳文鸢交换了个晦涩的眼神,扭头就走。积水沾shi了鞋面,直到行至承岚殿,萧启琛闪身入门,才松了口气。而柳文鸢已提前一步,和天佑站在廊下等他了,仿佛方才宫巷中两句意味不明的对话是一场幻觉。
“说吧。”萧启琛除下外衫,绿衣立刻上前替他擦干颈间雨水,“是前线出事了么?”
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天佑的脸色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前线大捷的战报明日便能传到金銮殿上,这是苏晏私下写给您的,殿下……先看看吧。”
萧启琛屏退下人,一边嘟囔“既是捷报有何好说”一边把信纸拿出。那信纸也浸润了江南的雨,拿在手中有些软了,字迹也晕开,一笔一划却让萧启琛十分眼熟。
他把信读完,起先困惑的表情变为了惊愕,难以置信地将这短短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地看,重又抬起头,将信纸递给柳文鸢时,手都在抖。
“……萧启豫未死,战报中是另一番说辞,并非有意搅乱政局,只是事发突然,他身受重伤,失去左腿,结果与阵亡殊途同归。不必担心,我自会处理好一切。”
柳文鸢喃喃念出了声,随后紧蹙眉头,望向萧启琛:“臣该祝贺您一朝夙愿得偿?”
“为时尚早。”萧启琛夺回那张信纸后,深思熟虑,晓得这东西定然只有烧毁的下场,眷恋地望了几眼,往旁侧烛台伸去。
苏晏亲笔写就的密信被火舌一舔,不出须臾便化为了灰烬。
他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在榻上坐了,对柳文鸢道:“他为什么要欺君?”
柳文鸢眼角一弯,竟是个颇为温和的笑:“若是陛下看了那战报说赵王殿下以身殉国,怕是会彻底地受到打击。而大军凯旋还早,当中的空闲,纵不说偷天换日,也足够殿下来翻云覆雨了。大将军应当是为你考虑。”
萧启琛难得没接话,心浮气躁都写在了脸上,甚至还有一丝迷茫的神情。他的心思很久不曾外露,让柳文鸢暗暗感叹果真关系不一般。
这窥探旁人隐私的念头只浮现了瞬间,便被柳文鸢自行压下。他站直了,对萧启琛道:“殿下,你现在打算如何呢?”
萧启琛愣了片刻,茫然道:“我不知道。”
好似从来他与苏晏之间就不太对等,他掏出了一颗滚烫的真心,予取予求,不在乎苏晏能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反倒甘愿放下皇族贵胄的面子,仿佛能守在苏晏身边,和他以心换心,就足够支撑这份不lun之情。
岂料苏晏一声不吭地当了这么久的没嘴葫芦,结果给他憋了个大招!
违抗圣名执意开战,是为抗旨;隐瞒赵王伤情谎称亡故,是为欺君。哪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苏晏他怎么敢……
“是为了……我么?”
他心如乱麻,反复地揪着自己的衣袖。一边是为这份沉闷的执着而心旌摇曳,一边又惊恐无比地担忧,半晌萧启琛都说不出话,生怕自己一开口就泄露了全部的思绪。
最终他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再看向柳文鸢时,被窗缝间漏下的天光晃了眼。
再次遇到苏晏那年,萧启琛不到十五,正是敏感的年纪。他在深宫中受尽委屈,无处鸣不平,皇帝的目光从未落到他身上过。他以为苏晏和从前一样也不过是个不爱说话却很踏实、总温温柔柔地笑的人。
可苏晏分明在那时就敢将野心挂在嘴边了,为什么自己会一直觉得他是个稳妥人呢?萧启琛扣着桌案,一下一下,突然哑然失笑。
“柳大人你说,”萧启琛轻声道,“这份情意,我该用什么去还?”
翌日,从前线发回的战报震惊朝野。
先是涿郡大捷让满朝文武都喜气洋洋了片刻,接着传令兵头埋低了些,凝重念道:“赵王殿下奋勇杀敌,误入埋伏,在歼灭敌军十数人后,身负重伤,为大将军救出……而……”
霎时间,上到萧演下至门边的五品言官,笑容皆凝固在了嘴角。太极殿内外一片寂静,那传令兵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把后面念完:“……而后未及回营,便殉国了……未能护殿下周全,臣万死不足辞其咎。罪臣苏晏叩首。”
四周俱是抽气声,在沉寂中,施羽第一个出列跪拜,再三叩首后颤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