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近前,见是白日那丑怪僧人,便驻足听了一会儿。约过一炷香时,这僧人口中仍念念有词,手上念珠拨弄不停,万红庵便不耐道:“严玉郎,时至今日,你还要同我乔模作样么?”
诵念声骤然停住,四下阒然,须臾只听空荡荡殿内传来一声轻笑:“我曾讲过,我俩就好比那同生并蒂的莲,任刀斧怎劈开,剑钺怎斫断?眼下这副模样,也只有阿丹认得我来。”
万红庵死盯住他,冷冷道:“便任你逃进阿鼻血池,化了烂泥屎粪,我也是要来向你讨命!”
似是听了甚滑稽事,严玉郎不住拊掌大笑,只道:“嗬唷,真是我的亲亲!不过一条命而已,情管你说几句好听的,便给了你。”但见他满面烂痂挤作一团,衬得一张脸更是扭曲可怖,转头又道,“你当我如今,又很耐烦活着么?”
原来他当日自胡宗、胡烈手下逃脱,一路躲入皋芒山里,每日从草头上取露喝了,捉些蛇虫鼠蜮果腹。万红庵那一剑砍坏了他的右腿,使他此后只能拄拐行路。为掩人耳目,他又亲手把自己脸面划了,生生将火炭灌进喉咙,让人听不出本音。数月前了缘寺开坛讲法,有弟子自山路上撞着了他,只以为是哪儿来的乞食客,这才将他带回寺内,收留了下来。
想往昔声名赫赫,看今朝满身尘灰,怎一个落魄可言。任着何等权势滔天、富贵骄人,一如聚沫轻风,转瞬又是两头空空,四顾茫茫。
“而今我甚么也没了,活着倒不如死,唯独搁不下阿丹。你在世上孤零零的,又好受人诓骗,我去了那头,怎省得下心呢?”严玉郎言之切切,仿佛当真发自本心,还要拿手来牵他,“不如你随我去了,这辈子没对你好,要下辈子来偿你。”
两只枯手甫一碰到万红庵,便似化作了铁钳一般,直要把他按到地里,自身上生剐下一层皮才肯甘休。二人缠斗作一团,佛坛上的供品法器散落一地,灯烛倒在幢幡上面,顺势便燃了起来。
万红庵自身畔抄起一柄金刚橛,猛可一个使劲,正扎到严玉郎腰上,血霎时似泉眼般往外直涌。严玉郎一咬牙,两手掐住万红庵咽喉,指头几乎抠进了rou里。万红庵面皮涨得青紫,双目鼓瞪出来,眼前阵阵泛黑,终是使了挣命的力气将严玉郎指头扳开,才得脱身。随即大呕几口,吐出一滩秽血浓痰。
还不待喘气,眼见严玉郎又扑将过来,万红庵只得迎上前去,复往他胸上连扎数下,热血扑进眶子里,污得眼前一片血红。
严玉郎仰躺到地上,浓血自他口鼻溢出,染红了满襟。他双目几已不能视物,所见皆是昏黑一片,却还是朝万红庵的方向伸出只手,柔声道:“来世你莫躲我,我给你当孝子贤孙,要什么都由着你哩。”
话音未落,只见他头颅忽而往旁一偏,便再没了声息。
万红庵背倚着佛座,只仿佛全身力气被抽干,胸中空茫一片,一时竟记不起自个身在何时何处,又该何从何往。大火不知觉间竟已烧上椽梁,泥胎的佛身被烟火熏得黢黑,经幡就似烧融的蜡,化下带火的油一滴一滴坠到地上。
火舌子逐渐蔓到脚边,佛身上的金漆也流淌下来,滴到万红庵慢慢阖紧的眼上。漫天火光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家宅那个灯火通明的客堂,父亲在吃茶待客,母亲正为他挑选着来年新衣的花样,丫鬟小厮都聚在一处,陪他打泥丸、下双陆。
焦朽的木梁嘭嚓一声,折作两段,巍峨的大雄宝殿簌簌塌陷,焰屑似星斗升天而去。孟柯人远在东南边地,没有来生出一阵心悸,茫然往西北望去。
他正领兵过一架独桥,呆立在桥上,怀里掖着的红鞋忽然掉落出去,似一尾游鱼般滑入水中。孟柯人慌地去拾,怎奈水流湍急,四下又昏黑难辨五指,眼睁睁见一抹红云在清波中忽沉忽浮,轻轻巧巧朝远处飘走。
第七十章
皇城里的人都道,今春怎来得恁迟,已是四月了还积着厚雪。镜明湖边烂了一地的桃果,白rou红核,也没人收殓。
五月里隶河化冰,淹没数百顷屋宇田地,孟谌连黜六任治水的漕吏,仍无一人堪用。一时四野间多有沸议,朝堂上众心惶遽。孟广清自宅邸里得见消息,却是难掩亢容,夙夜起草书信,急脚递送至亲家岱宗王手上。
谁都知他安平王孟广清是个外姓,昔年不过因救了先太祖一命,才收为义子,有了今日荣禄。他虽与孟谌称兄道弟,素来只作温良恭顺,却难免不生歹异心肠。往日施计构陷孟柯人不成,遂又生一计。
当日孟柯人临行悔婚,他看似是顾全大体,将宝音王姬接迎进府里,实则也借由这一段姻亲,暗地与岱宗王互通往来。那一个也是不安分的,二人一拍即合,正趁此天反其时,地异其物,大兴起兵戈。
二人兵分两路,孟广清自他封地改旗易帜,挥兵直上王都;岱宗王则从西北方向汹势而来,一路往南袭进。正是天灾人祸两相煎迫,一霎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来年隆冬,两军会盟司州,兵临洈邑城下。孟谌亲自领兵出城,斩敌千余,悍勇无匹,却不防被一柄卜戟勾下马背,霎时数百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