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璋向来不明白这些人希望自己宽宥他们什么罪名,若是平常总忍不住唠叨两句,此时却全然无心在此耽搁:“起来吧起来吧。你们继续,朕去看看。”
高级内官在皇宫内设有专门起居处,距此不远。卢璋被领着,步行不久便到了。
童见岚尚未起身。卢璋拦住了通传的人,让随侍在外头等候,自己进了他的寝殿。殿内装饰简单,连附庸风雅的书画都寥寥。卢璋绕过隔断进入侧室,眼前堆叠的帷帐里是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晌午日光透过窗牗,房间里暖和又安静,像冬天的汤婆子。
卢璋蓦然间有落泪的冲动。登祚至今,他几乎忘了以往和童见岚相处的景况。交流全然被国事政务占据,偶尔允许他提些无伤大雅的物质要求。除此之外,闲谈和沉默都是奢侈。
他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他所熟悉的给他安宁的一切已成雪泥鸿爪,遥不可追。
卢璋在品尝到生杀予夺的滋味之前,已体会到孤家寡人的含义。
太傅知道他与童见岚故情甚笃,与他讲过旧朝宦官之祸的典故不可胜数。卢璋曾对此不屑一顾,但听得多了总归不敢再信誓旦旦。
却道故人心易变。言犹在耳。卢璋尽管仍无法摆脱对童见岚的依赖,却无法笃定他能于权力漩涡之中恪守本心。尤其是春闱一案,让卢璋见识到身边瘦弱单薄的内官,翻云覆雨的手段丝毫不弱于前朝列位朝臣。
他感激童见岚为他出面周旋殚Jing竭虑,也无法不生发出对他脱离控制的恐惧。
他害怕他一心倚靠的如兄如父的臂膀有一天会反身对准自己,对准卢氏江山。
但每每看童见岚为他全心全意分忧解难时,他又无比唾弃自己的恐惧。
卢璋被自己混乱的思绪拉扯,越发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甚至连童见岚称病告假也要来亲自确认一番。
站在他的床塌前,惭愧、委屈、愤恨齐齐涌上卢璋心头眼眶,他不得不攥紧双手压抑失态。
卢璋不想叨扰童见岚休息,深呼吸几次后离开。
他以为正熟睡的人听到房门开合的声音,才放心从被子里露出头透气。
童见岚先前被卢谨折腾了几乎一晚,鸡鸣时惊醒,头昏脑胀中看到身边酣睡的晋王,差点惊骇得叫出声。缓过几息,他才忆起昨夜荒诞情事,连忙捡起地上衣服胡乱盖住身体,溜出卢谨卧房。童见岚趁院内无人,也顾不得姿仪,在清冷晨光里一路小跑进了宫门。
他想着正好在应卯前歇一歇。谁知事与愿违,童见岚躺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梦魇,满身疲惫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如同被沸水煮过,四肢酸软无力连带着头痛欲裂,几近寸步难行。大庭广众下丢人现眼之事殷鉴不远,童见岚不敢再高估自己,即刻遣人上表告病休养。
童见岚预料到卢璋会可能会亲自过来,却没想到他并未着人叫自己拜见。正是半梦半醒间,童见岚觉察到有人进了屋子。他内心挣扎一阵,决定装睡以静观其变。
只是喉咙中仿若有小虫振翅,又痒又疼,忍得他好不辛苦。童见岚无心去揣测上意,只盼着卢璋快些离开。
憋太久的结果是一顿剧咳。童见岚泪眼朦胧,胸腔都被被震得生疼。
他终于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担心隔墙有耳,童见岚恨不得对卢谨破口大骂到房顶被掀开。
这什么混账王爷?先帝英明一世,在他身上算是马失前蹄。此等毫无礼义廉耻肆意妄为之人还能被捧成霍、卫之辈,真可谓世道浇漓,时无英雄竖子成名。
恨只恨没有武艺傍身,不然定揍到这人连王府牌匾都不认得。
只是愤怒耗人Jing神,何况童见岚已是强弩之末,腹诽几句便困意翻涌,倒头沉沉睡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卢璋派人给童见岚看诊。
不过寻常风寒,只是童见岚身体羸弱,病情才来势汹汹。听完医嘱,童见岚歉然笑笑:“辛苦刘大人。”
刘太医摆摆手:“童大人客气,老夫分内之事,何必言谢。”
灌下不少苦药汤,低烧仍缠绵不去。童见岚干脆半月称病不起,趁此机会避避风头韬光养晦。
听闻风声,京中心思活络者不免也借机奉礼邀宠。童见岚对锦衣玉食的欲望淡薄,又常年气虚体弱,对着满桌昂贵的滋补品头痛不已,赏了许多给身边后仍是占地。他心道还不如夹带些金银实用。
多日来,卢璋则体贴又规律地在童见岚假寐结束时来探望。他成长的速度令童见岚惊异,无论身形气度还是谈吐姿态,都俨然一国之君。
童见岚感慨之余非常欣慰,可算不用再几乎事事越俎代庖了。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卢谨也跟着送来些奇珍,还附上了问候的短箴,字里行间酸腐味甚浓,不知请了哪个夫子捉笔。童见岚浏览后一哂,便着人搬到库房吃灰。
卢谨作的是钱货两讫的打算。但收到童见岚打官腔的简短回复,他翻来覆去看不出个花,一股别扭的郁气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