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郎中也是一脸讶然, 他动作微顿,原本缠绕在少年双目的白纱轻飘飘地滑下,一双蒙了层白翳的眼睛暴露在空气中, 顾九还来不及惊讶,只听身旁的流衡忽然开口:“……白羊?”声落,那少年神情陡然僵住,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张皇起身,双手在半空无措地挥舞。“阿衡!是阿衡!”白羊瞬间红了眼, 跌跌撞撞地扑了过去。可惜他目不能视, 没走两步便被绊倒, 秦郎中连忙伸手去扶,而流衡已经疾步上前把人接住。白羊双手颤抖,小心翼翼地触碰面前人的五官,喜极而泣:“真的是你!”流衡往日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他眼底有惊讶,有茫然,但比起白羊的激动,他更多是故人重逢后的无措和不自然。流衡把人扶起,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顾九。顾九了然,笑着点头。王爷不在,这木头怎么还是一根筋。流衡这才道:“你怎么……会在这?还有你的眼睛。”白羊紧紧地攥住流衡的胳膊,似是怕他走了,心跳剧烈:“我是来这找你的。”闻言,顾九眉梢微压,心底划过一丝警惕。白羊道:“当年你被买走后,那场大病便毁了我的眼睛。”流衡忍不住皱眉:“我不是给你留了治病的钱吗?”“你离开后,那些恶人又回来了,他们把你的卖命钱夺走了,”白羊垂下头,愧疚道,“是我太废物了……”流衡面上一冷。“我本来想一死了之的,”白羊道,“但没想到后来我遇到了神女。”提到神女,白羊神情明显充满了虔诚,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似乎随之鲜活起来。“是她救了我!”白羊激动地抬起胳膊,指着神女像的方向:“也是神女指引我来这里的,她没有骗我,你真的出现了……我找到你了。”顾九越听越玄乎,秦郎中尴尬地轻咳一声,上前扶住白羊的肩膀:“先坐下聊吧。”闻言,白羊情绪稳定了些,但手却仍然不肯松开。五人围桌坐下,顾九这才问起秦郎中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秦郎中起身给他们倒凉茶,闻言,笑道:“我籍贯便是在西京,当然会出现在这。”顾九却好奇道:“那你怎么住在袁家村呢?”秦郎中看向白羊:“为了给他治病。”顾九面露困惑。秦郎中笑了笑,将茶杯递给她:“不知顾娘子可听说过二十年前在灵州城的那场战役?”顾九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略有耳闻,但所知不多。”二十年前,也就是明贞元年,先皇刚登基。西夏屡次犯境,先皇勃然大怒,下令西征,宋军势如破竹,战无不胜。不过可惜的是,进攻灵州城的那场战役,因兵力支援不足,宋军惨败。十战九胜,最后一败,几乎全军覆没。楚安神情微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整个人的Jing神以rou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下去。顾九察觉不对,心底隐隐有了猜想:难不成当年带兵西征的人里有楚家的人?秦郎中继续道:“白羊的家乡便在灵州城。”顾九愣住了,唇瓣动了动:“那他岂不是西夏人?”还有流衡……她忍不住看了眼流衡,后者垂着眼,看不清神色。秦郎中点头:“西夏军队虽是守住了灵州城,但死伤惨重,后西夏又逢上内乱,无暇顾及满目苍夷的灵州城,故而恶人聚之,为非作歹多年,因此遭受苦难的人们不得已逃窜,白羊便是其中一员。”他稍顿,声音放缓:“顾娘子身边的这位小护卫应该是同白羊一起逃出来的。”流衡紧抿着唇角,僵硬地点头。秦郎中道:“白羊与我经常说起你们那时的事情。”白羊和流衡从灵州城离开后,便四处流浪,后来被一群走南往北的戏班子骗去做杂役,自此便从一个地狱,掉入另一个地狱。戏班主最初承诺两人的一日三餐成了转瞬即逝的空话,两个小孩只能靠戏班每日所留不多的残羹剩饭活命。后来白羊得了温病,原本只是无足轻重的小病,却因当时正处寒冬腊月,又被班主逼着耍杂技,病情便愈发严重。班主不但不愿出钱给他看病,反而还打算寻机会将这个累赘丢下。秦郎中的话轻飘飘地落在流衡的耳中,成了看不见的钩子,将陈旧发霉的画面重新勾出。他不自觉地攥紧了剑柄,记忆不受控制地跃出脑海。白羊病重,而流衡求助无门,这才彻底明白过来,除了他和白羊自己,在这个世上没人会在意他们两人的生死,在那群人眼里,他们只是不要钱却能任意驱使奴役的牲畜。牲畜而已。
死了便死了。天光昏沉,寒风卷着霜雪,铺天盖地涌来,数不清的飘雪仿佛生出了尖刺,冷酷地落在人身上,将皮rou刺得鲜血淋淋。马厩里,白羊的呼吸声越来越弱。流衡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哈出热气,试图捂暖白羊冰冷的肢体。他哭道:“不要睡啊……白羊,你再挺挺……很快就不冷了,我求求你……再坚持几天,好不好?”白羊嘴唇冻得青紫,费力地蠕动两下,气若游丝:“阿衡,你逃吧。”流衡摇头:“我们一起走。”白羊扯了扯嘴角,似是笑他天真,缓了半响,白羊才又有力气道:“阿衡……我想家了,好想好想。”眼见白羊气息越来越弱,流衡咬咬牙,用满是脏污的袖口擦净泪痕,他轻拍白羊的脸,哽咽道:“你等我,我这就去给你找郎中。”白羊不知有听没听见,只是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极轻的嗯。流衡只给自己留了件里衣,其余的衣物全盖在白羊身上,而后一头冲进风雪里。寒冬雪夜里,一个瘦小的身影穿梭在大街小巷中,一家药铺一家药铺的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