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慢慢坐直身子,半知半解地看她。
“您画过风,您的一幅秋山枫林,漫山红叶飘舞,无风,不起舞。”辛越斟了一杯茶,推过去给他,“您也画过水,不过不是两道墨线,是落入水中泛起涟漪的石子,是咬钩破水而出的鱼儿,是层层叠叠波浪般的绿草地。”
她静看着愈发暗沉的天:“有些东西啊,看似无踪无影,其实都有迹可循。”
小皇帝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搞书画的悟性都这般高么?这就知道了,她刚胡扯了两句而已啊。
“皇后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只想要当皇后啊。”
漫天细雪下,小皇帝想起皇后初见他的那一次,那也是个昏昏暗暗的大雪天。
他刚登上帝位,母后安排郑氏入宫。他知晓那个规矩齐整、拘谨端庄的女孩子是父皇给自己定下的皇后,他的皇后看起来有点严肃,比宫里所有的老夫子加起来还要严肃。
只是,她不会逼着他看奏折、抄文书,她根本也不在意殿里满地板的画卷,不在意他脸上沾上的丹雘,她会帮他把掉到地上的画笔捡起来,问,“您能让我一直做皇后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说的是“你踩着我的画了。”
后来,她做了他的皇后,经常来帮他拾画,这些事,他从不假于人手,但她一日日来,拾得比他还清楚利落,她帮他抄写文书,摹出来的字体同他的也差不了多少。
他觉得,这个皇后很够意思,却令他生起了些许愧疚。他在愧疚和此生挚爱中,折中取了个法子,他这辈子是不能舍弃丹青的了,但尽力保她的后位,也不是甚难事。
隔了三重明黄帐帘,他看到里头隐约的人影,悄悄说:“朕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不晓得她听到没有,不晓得时隔那么久,她能不能将这个回答同她第一回 与他说的话联系起来。但那日,他们圆房了。
辛越无奈,想要当皇后没有错,郑氏确实是一个天大地大,尊荣最大的人,但她嫁的是一个无心朝政、醉心旁道的皇帝,外有独断专横、只手遮天的权臣,她无法拥有传统皇后所有的尊荣。
渐渐的,人心是会膨胀的,她的野心会不止于一个称呼,而要随之匹配的地位和权势。
诚然,到这一步也是没有错的,堪得是天经地义。
但是,将手伸到古羌,同外邦私下往来,暗中买卖矿石,铸兵藏器,置皇帝安危于不顾,这就是走了歪道了。
她从小皇帝的话中听出了惆怅,不由感慨,他不在书画堆里好好待着,竟想不开要来闯一闯情关,这情关既阻且长,上头还生着不尽的荆棘丛。
这般一想,心里登时软成一片,还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少年啊,她声音越发温和,意欲一语将他点醒。
辛越道:“谁说要把她从皇后之位上褫下来了,她什么都不做,反而能将这位置坐得稳稳当当。不知道谁给您出的馊主意,但您为了皇后,扶持小郑氏跟侯爷对着干,这属实……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小皇帝咬着下唇,从回忆中抽出来,似怅然似无助道:“师母……老师对您这般好,请您帮我。”
她百思不得其解,这叫什么事啊,小皇帝觉得顾衍对她好,她还觉得顾衍对小皇帝简直好到没谱。顾衍这厮,治国领军一等一的好手,是怎么把个孩子教成这样小心翼翼,惹人怜爱的。
少年皇帝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这真是……
让人很想将他捆巴捆巴,关到学堂泡三日书海。
二人对视半日,辛越败下阵来,一句点不醒,再来两句,再点不醒,就该出去浸浸雪水了。
她学着顾衍的样子,轻轻扣了下桌子,发出“笃”的一声,笑道:“皇上,侯爷他,非常在意您,别看他总是一副凶样,实则比谁都希望您能挑起这面大旗,您内心里看重的,他就算是千般不喜,也不会动她根本。”
辛越衡量了一下语句,又道:“皇后做的,已远远越过一个国母的本分。您若要保住她的皇后之位,便要制衡她的地位,遏制她的野心,她不能越过您,威胁到您。您,明白吗?”
她这一番话边推敲边说,端的是心惊胆战,自小到大都没说过这般大逆不道之言,这话简直是同小皇帝透了底,管好你的皇后,若是她手伸太长,也会被剁掉的。
小皇帝领悟了她的意思,愣了半晌,眼眶shi漉漉地泛红,趴在桌上看她:“可我真不想当这个皇帝……”
身后四个内侍的身子晃了晃。
辛越扶着额头,扫过一眼内侍:“您这话,还是不要在他跟前说起。”
小皇帝又哀戚道:“老师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除了父皇,只是父皇已经不在了。”
辛越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他眼中漫出的情绪飘满了整座六角亭,浓浓如盖,郁郁入心。
小皇帝再叹了一口气,道:“这次,我只是想试试,老师能纵我到何种地步。”
辛越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