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红的夕阳投下温暖明亮的光芒,在湛蓝的天幕上染出大片橘红。风卷着孩童的嬉闹声,穿过灰白色的墙檐,把桂树枝摇得簌簌作响。小朵小朵的嫩黄花蕊,夹着零星几片卷曲黄叶,随风落下,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黄瓜藤宛转爬到木架顶。细而韧的浓绿秧条下,果实沉甸甸坠下,蔫掉的雌花挂在尾端,阳光穿过透明的茸毛,折射出朦胧又静谧的光彩。
杜珩放下锄头,把酒坛从土里抱出,拍掉附着的泥,提起桶,把阳光暖过的井水哗啦啦地浇上去洗干净。连同银制的酒壶酒杯,一齐放到院中石桌上。然后从井里取出湃的冰凉的果子,在瓷盘上一一码好。从咧嘴处破开石榴,细细剥掉薄膜。红宝石从指间跳跃着流入盘中,玲珑剔透。
左峪穿过门厅,转到照壁后面,将手中一大一小两个食盒放在石桌上,包袱顺手搁在凳上。
杜珩起身,推果盘到他面前,正欲伸手去开食盒,低头却见手指尖上染着的红黄色石榴汁水。
左峪倾了桶里剩下的水,两人交换着洗净手,用巾帕擦干,方挽袖布菜。百味羹、假河豚、紫苏鱼、莲花鸭签、炒蟹、清汤燕菜、菊花豆腐、清风饭,琳琅满目,摆满了桌子。左峪又端出一碟莲花月饼,道:“趁天色还早,我们先用饭吧,天黑后去一趟石头巷。”
杜珩手下稍顿,又听左峪道:“你家中仆从尽数散了,只余看门的方伯。我们一会儿去时带些菜肴和米面银两——一切交给我。”他指了指未打开的小食盒。
月亮一寸寸爬过院墙,在苍蓝的云层中现出一抹几近透明的白,深浅晦明缓慢流动着。廊灯下袅袅升起艾草燃烧的白烟,烟熏的气息与桂花香交织缠绕,却并不难闻。杜珩夹了一箸莲花鸭签,酥脆的表皮在齿间炸开,内里鲜美软嫩。
左峪笑道:“可尝出是哪里的手艺?”
“是丰乐楼吧,只有他家会用荷花瓣作裹衣……平日里丰乐楼的酒宴便也难得,这是提早订下的罢。”
“月前订的……哪里有那样难,店家故意放出僧多粥少的消息,不过是招徕生意的噱头……我们第一次下酒楼不也是去的那里吗?”左峪笑道,起身盛了两碗羹汤。
勺子不经意间在碗底磕碰出轻响,杜珩喃喃道:“是了,第一次……原来都这么久了……”灰蓝的天空、玉盘般泠泠明月、还有穿过树影的柔和清辉,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清亮的酒ye卷着一轮跳跃的小月亮倾入杯中。“同为清风明月,水陆之景却大相径庭——你可见过水中月影?”左峪岔开话题。
杜珩回过神,微笑着“哦”了一句,接道:“自然是见过的,我们一会儿出去就是永定河。”
“不算,”左峪摇头,“站在岸上看水中月影,终究还是差了些意头。传闻中的水天一色、双月交辉之景,在船上才看得真切,”他顿了顿,继续道:“事了之后,我们往南走如何?乘船过江,自可尽看’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
杜珩接道:“我倒是很想去扬州,寻’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他这才反应过来,忙道:“现在说这些还早……”
“左不过一两年。既如此,那说好了,乘船南下,先去扬州,最好还能赶上中秋,”左峪道,“可好?”
初秋微凉的风吹得心中空旷一片。杜珩听到自己的声音:“好。”等回过神来时,手中的酒杯已空。甘甜中裹挟着一点辛辣滑过喉头,留下绵长的芳香余韵萦绕在唇齿之间。他低头将清风饭分为大小两份,大的一份推到左峪面前,掩饰道:“快吃罢——一会儿还要出去不是?”没有看到左峪悄悄扬起的唇角。
肴核既尽,连猫十一也分到了半条肥硕的鱼尾,小口小口啃得斯文,不让附着的汤水蹭在脸上。左峪按住杜珩要收拾碗筷的手,递过一直放在凳上的包袱,道:“回来再收拾——你把这个换上,我去把米面银两包起来。”
杜珩自知出门需遮掩一二,便没有多言,转身回屋。打开包袱,是一套藕荷色的襦裙,裙纱上镂空绣着并蒂芙蓉。还有一顶帷帽,垂下齐肩的白纱。杜珩耳根滚烫,正不知所措间,左峪敲门催促,只得应和着往身上套。襦裙出乎意料的合身,散着淡淡的布料特有的香气。发髻自是不能再梳了,散开的长发拂过肩,脑中突然浮现出另一个陌生的自己——金红裙摆大散、发丝被汗黏在颊边、抽搐喘息。仿佛被重物击中,他一手狠狠按住剧痛袭来的腹部,一手撑在床沿,干呕起来。
左峪从身后伸臂环抱过来,温热的手心覆上他冰冷的手背,胸膛贴上半弯的腰背,急切询问道:“怎么了?是吃错了东西?”转到正面,在床上坐下,将他撑出青筋的手臂从床头拔下来,按着他的手摸到小腹,道:“是哪里痛?指给我。”
一阵发泄后,杜珩胸中恶心稍缓,煞白着脸,缓了一口气,道:“不是吃坏了,”他顿了顿,又道:“没什么,不碍事的,我们走吧。”
左峪猛然明白了什么,坐在原处没有动,双臂环腰圈住杜珩。两人隔得极近,杜珩低头,甚至能看到左峪瞳孔里放大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