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长官口中的“找人”,指的其实是军队去临近的镇子里抓逃兵。得意随着他们来到营外,看见空地上被人按着的有一位,边上站着看守的又有两位,其中就有当晚驮他回来的邓都尉。邓都尉先称季良意“将军”,再叫何峰“长官”,后望见打扮干净的得意,不知如何称呼,只好有礼地向他颔首。
那跪在地上的逃兵,看起来岁数不小了,经士兵们说明,才知道他年纪轻轻便入了伍,从江南来到祁北,从军多年来没犯过事,还立过几个战功。如若不出意外,这名老兵翻过了年底,就能升任四等将士,等战争一结束,这职级能让他领到一笔相当可观的安置费。
“年初他老婆生孩子,难产死了,娃也没保住,他六月才知道这消息,应该就是那天跑的。”何峰娓娓道来。
“你猜他怎么知道这件事的,端午的时候衙门去村子里收壮丁,闻见他家臭的,进去一看,一大一小都成干尸了!你说都这么一小户人家了,非要独自住在山上,放老婆孩子在家,也不找
个邻居照应,人没了都……”
话到这里,邓都尉朝他使了个眼色。何峰思路一岔,嘴里顿了顿,接不上后半句话,只好重重叹了口气。
“将军,如何处置?”前者问。
逃兵上身前倾着,额头几乎已经碰上沙地了,双手反捆在身后,被一个士兵攥着,又很难完全载下去,看起来就像被大风刮断的一颗老树。
季良意站在人群中间,没什么表情,语气淡淡问:你妻儿……可都已安置好了?
那人的脸微抬起来,又很快低下去,像是匆匆点头。得意只瞧了一眼,也一时觉得这人比何峰报出来的年纪看着更老,不仅身型,他就连脸色都像快将死的树皮。
“这段时间轮到谁漱厕?”季良意另问。
邓都尉有些吃惊,迟疑地回说,这几天是李二狗子洗厕所。
“让二狗子休息几天,换他去。”
说完,场面寂静了半晌,季良意转身要走,发现所有人的目光都还落在自己身上,才后知后觉道:散了啊,没事了。
邓都尉追问:将军,没别的了?
季良意面色如常:要是还愿意打仗,就让他去,如若不愿意了,排他在厨房煮饭。
依燧律,士兵逃逸是重罪,从前有拔舌断手的刑法,专门针对可能将情报出卖给敌军的逃兵。后来逃的人越来越多,刑部嫌这种处罚太繁琐,干脆一律处死。但若只处死逃兵一人,那还算轻的,罪责将官的处罚也不在少数。只是近年战事吃紧,为了保证士兵参战的数量,不再株连军营,但一旦抓到逃兵,其家里往上三族的族人是绝不可幸免的。就算没跑回家乡,在路上有住店的、吃饭歇脚的,不论店家知不知情,只要查出收了逃兵,一律也按包庇处置。
这杀一儆百的规矩相当有效,颁布的当年,逃兵人数锐减。可若人人都像季良意这样包庇下属,朝廷岂能坐视不管?得意回头看见那逃兵已松了绑,低着头跟何长官走远,不由得有些担心,“就这么放过他?”
季良意步履如飞,淡淡答:“是啊,他没地方去了,跑不了。”
得意快走几步,来到他前面,“你不怕被人告到上头?”
“没人会这么做的,”他否认道,放慢脚步,“得意,你可曾想过从军?”
“……老四来祁州当过几年兵,不过早已调了职回去,如今留守京中了。”
“那你猜我这大营中,有几个人是自愿戍边的?”
得意答不上来,反问:你是其中之一吗?
季良意微微笑道:“不错,不过我算不上‘其中之一’。说来惭愧,我以前在朝廷里当差,地位不差,活也轻松,很多当官的挤破头脑都要把儿子送到我的手下做事,兴许以后能借我的位置?”
“来了祁州,倒是见识了不少逃兵,结果全是平民百姓,无一例外。他们逃跑的理由可太多了,春天跑的,说他们要回家插秧,秋天跑的,又说要回去晒谷,其余大多父母病故、老婆生孩子……我从前胆子小,抓了人,只敢交给上头处置,初几年名册上大批大批地刷人,可最后留在军营里的兄弟,却也只有这拨人。这么一算,自愿到祁州戍守的,恐怕只我一个。”
“……为什么?”
“为什么?很多人都是年纪轻轻就领了从军令来的,结果一辈子也没能回去。这当兵啊,就是有来无回,不过像你四哥那样,京城子弟,年纪一到,就得来祁州呆几年,回去了,才能谋个好官职。”
“可京中毕竟有你四嫂嫂,有你爹爹、你祖母。当兵的家人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这战争早日结束,有的留在好房子里等,有的守在大山深处,无论你四哥是何等身份,只要他还想回京和家人团聚,就和刚才那逃跑的没什么两样。”
得意和他并排站着,遥望旷野,背对着草原上张扬的野风,衣袍鼓动。小镇上那些乞丐和粥客之中,或许是战争导致的流民,也或许有无处可去的逃兵。一缕吹散的鬓发在季良意的脸旁飞舞,他发呆凝望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