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叙川已经记不太清楚,第一次到Vivian的心理诊所时是什么情形。
印象最深的,是那天他独自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对着电脑屏幕做了许久的选择题。一套测试做完还有下一套,下至他的睡眠、心情、记忆力,上至他对自己父母的看法。
“没有或很少、较少时间、相当多时间、绝大部分时间或全部时间……”
四个选项,循环往复。
中途他一度感到不耐烦,起身离去前摸到了口袋的信纸,才又在那个房间里待到了最后。
看过测试报告,Vivian在和他的谈话中问及:“如果有一天俗事全部了结,裴先生想去做些什么。”
豪门恩怨,牵涉甚广,那些积重的仇恨与痛苦,对着心理医生同样无法宣之于口。Vivian是明了的,所以只用一句“俗事了却”来带过。
裴叙川静默了一会儿,回答她:“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事。”
“那么,如果是和小程先生一起呢。”Vivian望进他的眼睛,“您有和想和他一起做的事吗。”
很大胆的女人,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没什么人敢在他面前再提到程斯归。
裴叙川低头坐在扶手椅里,过了许久,呓语般开口:“想带他去拍照片。”
他欠程斯归许多事,蜜月时将人送得远远的,生日前夕把人欺负得哭着回了程家,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没有护好他……现在想来,都是遗憾。
但在听到这个问题时,他最先想起的,还是照片的事。
别的鳏夫尚且可以翻着照片思念亡妻,他的家里却连程斯归的照片都找不到。至于两人合照,更是只有婚礼上那一张。
裴叙川没有其他人可以责怪。程斯归从前提过想用影像留住时光,是他自己漠然拒绝,非要断了程斯归的念想。
现在,全都报应回了自己身上。
裴叙川从程家借来过程斯归的相册,从头翻到尾,看一个人从婴孩成长为青年。那里面最近的照片也并没有几张,他恍惚间明白——程斯归喜欢的不是拍照,他只是喜欢着他。
其实那些央求,不过是想和他多在一起。
Vivian观察着裴叙川的神情,把他的话认真记录在册。她知道自己押中了——程斯归是这个男人的痛处,却也是突破口。
后续的诊疗愈发顺利。裴叙川虽然此前反感就医,真正开始之后,倒是最听话遵医嘱的一个。
每天按时服药,保持定期健身,积极地配合治疗。他资助了贫穷的学生,从他们身上看到不屈的生命力与希望;也的确把工作节奏调整得劳逸结合,摸索着培养些兴趣爱好,闲暇时甚至还会亲自到福利院或养老院去探望,再做上半天义工。
从前他或许甘于在黑暗中徘徊,但现在带上了程斯归的份,他知道自己必须学会用力活着,不能再浑浑噩噩。
复诊的时候,他们的对话往往会围绕裴叙川上回散心的去处展开。
很快,Vivian就觉察出了些什么——裴叙川去的这些地方,几乎都与他那位同性爱人有关。
有的是程斯归生前提过想去的地方,有的是他小说中涉及场所的原型。后者并不难查,网络上现成就有书迷总结的打卡地清单。而裴叙川现在就像一个真正的书迷一样,顺次逐个地前去探寻。
他成为了他已故爱人的眼睛,替他看这个世界。
这个周末,裴叙川去了一间酒馆。
清吧的定位,偏暗的灯光令人放松,舒缓的轻音乐颇有格调。裴叙川没有径直落座,而是沿着走廊缓缓踱步,观察室内的装潢与墙壁上的画。
这家小酒馆,是程斯归小说中酒吧“玫瑰下”的原型。
他笔下的故事彼此独立,但其中有三本现代都市背景的小说,主角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构成了一个属于他的小小宇宙。玫瑰下则像世界线的重合点,见证角色的相遇别离。
裴叙川在室内走了一圈,不由得在想,程斯归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为何会选择描写这里作为关键情节的背景。
也许是听品乐或朋友提起过,觉得很喜欢;又或许是在网上偶然得知,将别人过来玩的照片看了又看……
程斯归在他身边时,裴叙川很少去关心他在做什么。现在天人永隔,他却对他生出无穷好奇。
裴叙川一边想象着程斯归写作时的情形,一边随意点了酒和食物,寻了个安静的位置。
场中乐队的表演快要开始,餐食还没上,裴叙川离开座位,往盥洗室的方向走去。
为着接下来的演出,场外的灯光又落了一些,幽暗如梦。裴叙川循着壁灯的光线往前走,抬头忽然看到前方一个人的背影,一下子怔在了原地。
是他吗,还是又一次幻觉。
“锁锁。”裴叙川唤道。
裴叙川自忖近来按时服药初见成效,已经很少再被幻影折磨,按理来说,不应该会在这个时候看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