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杀一个人要拆几层?杀千万人呢?
一粒沙,就是全世界。
船舱底部爬出一个人,长发,仿若水鬼。
他拨开头发,露出姣好的面容,抬头正对上陈磷感兴趣的打量。
陈磷半个身子探出窗,丝质睡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被人发觉也没有收回放肆的目光,近乎轻佻地向他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喝完之后转身离开。
换好衣服的陈磷打开门,那个漂亮的长发男人等在门外。
他是一望而知的美人,眉眼是极流畅的弧线,勾勒出万种风情,一点朱唇就胜过他人浓墨重彩,仿佛只剩他一个亮色。
“郑邀水。”
陈磷问:“药水?什么样的两个字?”
郑邀水在陈磷手心一笔一画地写着。
陈磷不自在地缩了缩手,却被对方牢牢捏着,只好顺着问下去,缓解断断续续的痒意:“邀水?有什么含义吗?”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父母愿我不为表象所累,做一个智者。”
陈磷仔细回忆了一下:“乐便很好,为什么是邀?”
郑邀水用了《日知录》的一段作为回答:“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亡国之人,不敢谈乐,更何况以水为乐。
陈磷本就是七窍玲珑的人,一下就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未必。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聪慧的人大多如水一般流动活泼,仁慈的人多半深厚沉稳,和山一样宁静安定,性格往往会影响际遇和命途,所以才说‘知者乐;仁者寿’。在我看来,邀水倒比以水为乐更潇洒自在。”
郑邀水没想到陈磷这么说,露出一抹笑意,更生动风情,仿佛单薄的工笔画被蘸着油彩的手指暧昧地涂抹,他近前追问:“潇洒自在?哪儿潇洒自在?”
陈磷对美人永远有用不完的耐心,更何况已经很久没人和他聊起这些话题:“邀水很契合我喜欢一句诗: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唐温如此人,史书上没有他的只言片语,他只留下这一首诗,那一夜的潇洒落拓、超凡脱俗却比史书中人浪漫千百倍。浪漫而潇洒,没有什么比这更与你相配。”
郑邀水莞尔一笑:“帝国竟还能有你这样的人,实在难得,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磷说了句俏皮话:“你看我不是逃出来了吗?”
郑邀水知道他是天子近臣,所以才倍感奇怪,皇帝厌恶巧言令色,但陈磷显然不是循规蹈矩之徒。他才思敏捷,灵动如流水。
帝国早就配不上这样的人。也对,他离开了帝国,正如自己。生在帝国的福气,他们实在是无福消受。
陈磷邀请他进屋,泡了一壶茉莉香片。
“好香,这是贡品吧。”
“皇宫里哪有这种酸腐文人的东西?这是我一个朋友自己做的,她父亲生前是开茶厂的,她也学了一手制香片茶的手艺。如今没了茶厂,她手工做,一年也得不到几斤几两。”
郑邀水抿了一口,眼波流转:“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陈磷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故意冷笑一声:“是梅花上的雪!”说罢,两人如游戏时对上暗号的孩童一般放声大笑起来。
郑邀水擦干眼角笑出的泪花:“人离故土远了,心才能松快些。我这前半生就像风筝一样,眼见着飞得高,可只要地上的人收了线,也不过是纸糊的彩蝴蝶。说什么做什么,哪能由得自己?”
“谁不是这样呢?”陈磷给他续上茶,“要是早年间招待客人,哪有空口喝茶的道理?我小时候见我母亲待客,吃不同的茶得用不同的茶具,配不同的点心。可惜了,如今不饿死已经是皇恩浩荡,哪还敢奢求别的?”
大灾变的第三年,黄袍人封闭了每一个城市阻绝瘟疫的流通。以贸易为主的地区深受其害,禽蛋蔬果原先一律是外来城市贩运进城,特殊时期一切都乱了套。一时间军队、黄袍人挨家挨户地搜查,感染了瘟疫的人要被抓走,还没感染的则继续被关在家中,拆散父母和孩子,拆散妻子和丈夫,拆散老来相伴伉俪情深,拆散久病床前不离不弃。
没有粮食,甚至没有水。
年轻人尚能自救,年迈者只能绝望地等待,祈求瘟疫降临在自己身上,被拉走或许有一线生机,被留下只能慢慢等死。
每一天都有在绝望中自杀的人,邻居对高空坠落的闷响从惊惧悲伤到习以为常,每一天都有无法得到救治逐渐冰凉的尸体,被拖走,或者扔在原地等待被拖走。
绝望,然后是麻木。
帝国很高兴,他们都不是死于瘟疫。
所以瘟疫依旧是可控的,政策依旧是正确的。一车一车的物资被运进城,跟着长枪短炮的宣传,可城里的人还在忍饥挨饿。帝国批判地方的无能,批判人性的贪婪,批判自救的风险,唯独不看自己。
秩序的缺失,到底是谁造成的?
地方的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