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寻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醒来的。
四下无人,男人艰难地起身,不待没完全站起,便被心脏的疼痛激得蜷缩一阵。他发出一串压抑的咳嗽,喉咙腥甜发痒,直到呕出堵在嗓子深处的黑色血块才感觉好受了些。
张寻崇低头,手上沾满黑红血迹,衣服也是破烂不堪。他拍了拍心口处,惊讶于自己还活着。
天色渐暗,太阳西下,将整片天空染得如血一般鲜红,刺痛了男人的眼睛。
张寻崇环视一周,甚至以为自己身处地狱。他的面前、脚下堆满了罗刹尸体,同伴、兄弟皆在其中,昨日他们还在一起谈天说笑,现在却已经变成毫无温度的破烂身躯。
罗刹面具上白色的绘纹都已被染成红色,更是狰狞可怖。血浆浸透了土壤,搅得脚底又黏又滑,像是踏在雨后泥地里一般,随之产生的不是雨时清新的青草香味,而是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不远处有磨刀的声音。
张寻崇注意到尸堆之下有动静,在扒去无数具早已冷透僵硬的尸体后,他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
男人摘下他的面具,面具下整张脸浸在血中,却仍可辨认:“胡深?”
“头儿?是你吗?”胡深听到动静,艰难地掀起眼皮。
“是我。”张寻崇拉着他,竭力将他挖出来。
胡深的伤比张寻崇重很多,由于大量失血,身体太过虚弱,他整个人靠在男人身上,根本迈不动步子。
“头儿你快走……别管我……”他一张口,满嘴的乌血顺着下颌一直淌入衣领,手推搡着男人,想独自留在这里等死。
“我不可能把你留在这,上来。”张寻崇不愿抛弃仅剩的同伴,扶着胡深让他趴在自己背上,将人背起。
当胡深的体重完整落在张寻崇身上的时候,沉得几乎让人当场跪下,男人咬紧牙关,长吁出一口气,身体颤了颤,腿终没有弯下去,向前稳稳迈出一步。
男人背着同伴,逃离此地。
所幸现在天色昏暗,据点内尚未点起火把,尸堆里少了两个人也看不出来。
张寻崇顺着胡深先前做下的标记往回走,最后凭着记忆找回了他们来时的路。男人怕后有追兵,没选择沿路返回,而是从林中绕行。
他们走得很慢,眼下初春刚至,夜晚气温还是冷得刺骨。草地上铺满了上一个冬天残留下来的枯黄树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声音在幽静的林中格外清晰。
胡深下巴搁在男人颈窝,双臂绕过他的肩膀,垂在前面。因肺伤得很严重,青年说话都有些困难,但还是在努力把一字一句都咬清楚:“头儿,等回去能准我个假,让我回家看看不?”
“嗯。”张寻崇闷声道。
“哈哈,太好了。我太久没回去看我娘了,她可能以为我还在和爹赌气。”胡深闭上眼睛,陷入回忆之中,“哼,那个老头实在烦人,说是不再理我,但我猜我每月寄回家的书信他还是会忍不住看,然后拿着信教训我妹妹弟弟一番,让两个人引以为戒。”
胡深说得虽然慢,声音仍是像蛙鸣一般聒噪不止,张寻崇没有出声打断,因只有这样男人才能确定胡深是清醒着的。
男人背着胡深不知道走了多久,已经走得双腿麻痹,体力严重透支,在身上还有一个成年人的情况下根本直不起腰。每踏一步,他的脚边便会滴下几滴不知道谁的血,点滴血迹在他身后蜿蜒成不见尽头的线。
“呼……呼……”
失血令张寻崇的耳朵出了些许问题,渐渐听不到胡深说话了,耳边唯剩自己破烂风箱一般的粗重喘息和胸膛里那颗残损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他听不清胡深的话语,也就无法意识到对方的声音正越来越小,越来越弱。
胡深忽然浑身一颤,更贴紧了几分:“好冷,头儿身上也好冷。”
男人全凭仅剩的一点意志力拖着身体前进,身体的疼痛早已融进了彻骨的寒意,而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冰冷。
尤策带着人找到张寻崇时,男人已是强弩之末。几十Jing兵,竟然仅有两人生还,他们白日里斗志多么昂扬,现在尤策就多么绝望。
两个人身上散发着惊人的血腥气,仿佛才从地狱里爬出。
张寻崇看到尤策,身心皆是一阵轻松,双腿再也支撑不住,带着胡深直直跌跪下去。
不等身体倒地,男人就被尤策扶住。胡深被人从背上移下。
“快救他。”张寻崇抬手指向胡深。
“张寻崇你伤很重别说话。”尤策面色惨白,“过来个人帮我摁住他这里,先把血止——”
男人握住尤策的手,重复道:“快先救他。”
尤策悲痛不已,对男人道:“他已经死了。”
张寻崇听不清尤策的话,却凭着口型辨认出来了。男人瞪大了眼睛,转头看向身侧的胡深。
周围火把照亮了青年的脸。他仰躺在地上,头正好侧过来对上了张寻崇的视线。那张脸上的表情仍是生动的,唯独双眼早已失去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