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临子时。
大晚上的邵凡安不睡觉,特意在床上盘着腿儿合眼打坐。他也没干别的,专门在等段忌尘登门来着。
从重伤醒来以后,连着两天了,每天早起,他身上的被子都被掖得严严实实的。他睡觉不老实的毛病自己知道,躺一宿还能捂着么严实,一准儿是有人夜里给盖过被子。他这次大病一场,都是江五在床边守着,可他师父又不是会半夜跑过来给徒弟掖被子的性子,他里外这么一琢磨,晚上可能还是有别人来过他房里了。
说是别人,其实是谁也挺好猜的,毕竟除了段忌尘,估摸也没人会做这么别扭的事情。
不过猜归猜,邵凡安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所以他连个蜡烛都没点,就这么黑灯瞎火的等呢。
夜已深,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弯月在枝头上悬着,院外偶尔响起一声清脆的虫鸣。
子时刚刚一过,窗外忽地起了轻响,一道白影从屋檐上跃下,一蹬再一踏,身手极其利落地翻窗而进,双脚稳稳落到地上。
段忌尘在屋中央转过身,眼睛往里屋望了一下,脚下抬起步子刚要迈,邵凡安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段忌尘。”
段忌尘迈出来的那只腿顿时定住了,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房内光线昏昏暗暗的,屋里两个人,一个站在外室,一个坐在里间,彼此间,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隔了好一会儿,段忌尘压低了声音道:“你醒了。”
那嗓音平平的,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邵凡安闭着眼睛笑了笑,心说这不是句废话,嘴里还是应了个声:“嗯。”他这盘腿儿坐了大半天了,腿筋儿都有些麻,他两手扣着膝盖扭了两下身,调整了一下姿势,方才继续道:“你怎么偷偷摸摸的大夜里来?”
这句一说出口,段忌尘那头没吱声,他反倒是自己反应过来了——江五白日里的那一声滚,大概就是吼的段忌尘。
江五脾气冲,又护犊子,邵凡安又是在那样一种情况下受的伤,尽管罪魁祸首是苏绮生,可江五把怒火发在段忌尘头上,倒也是他师父的风格。
邵凡安自个儿唔了一声,紧跟着又找补了一句:“我师父就那个脾气。”
段忌尘站在原地,垂着眼睛看着自己鞋尖儿,看了好一会儿,才挺起腰来,又把两只手背到了身后,抿了抿嘴,道:“你……你感觉如何?”
“挺好,好多了。”邵凡安实话实说,他坐得太久了,这会儿索性站起身,低头拍了拍自己大腿根儿,又道,“这两天能下床了,走动不成问题。”他确实恢复得很好,毕竟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每睡醒一觉,都能觉出身上更轻松一些。他想了一想,还吊儿郎当地补充道:“就是药苦了点。”
段忌尘抬头往里屋瞥了一眼,脚底下往前挪了两小步,道:“那便好。”他负着手,眼睛看了看地,又看了看黑黢黢的里屋,继续道,“你既能行动,那、那天亮之后你便随我回去吧,我……我院子那边……小柳把你房间收拾出来了。”他停顿了片刻,又飞快地道,“小柳可以煎药,也能照顾你。”
一听到小柳,邵凡安想起那个有日子没见的乖巧少年,立刻微微笑了一下,嘴上还是道:“怎么好劳烦人家。”
段忌尘背着手又往前搓了两步:“这有什么劳烦的。”他皱了皱眉,“再者说了,你住这里便不会给沈……给别人添麻烦了吗?你又不能一直住这儿,我……”他在里外屋相隔的门框这里停了下来,咬了咬下唇,又道,“你……你的功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
这下邵凡安没能立刻接话。
屋里安静了半晌。
段忌尘的手在背后背不住了,便分别垂在了身体两侧。指尖儿微微有些发颤,他用力攥了下手心儿,这时才听到邵凡安的声音传起来。
邵凡安语速很慢地道:“沈青阳的师父,江湖人称活仙人的杜前辈都治不好我,你哪儿来的信心呢。”
段忌尘狠狠一皱眉:“我有师父,我师父这么厉害,他一定有办法能医治你,还有我小师父……如果寻常的治疗手法不管用,我一定可以找到其他的法子……”他紧紧攥着拳,“我爹和药谷的老前辈也有交情,我……等你身体再好一点,我就带你去药谷。世间这么大,总能找到解决的方法,一日找不到那就找一月,一月不成那便一年。反、反正你无论如何也要随我在一起,不管要去哪里求医,我、我陪着你便是。”他越说越急,隐隐又有些磕巴,“如果、如果你在重华里住腻了,想回青霄山,我……每年也可以陪你回去住上几日。”他说着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紧跟着又朝里屋跨了一步,“不然你现在就跟我回去吧,你的房间已经收拾妥当了,万一你蛊毒发作了,我——”
“段忌尘。”邵凡安抱着胳膊靠在里屋的门柱旁,把他的话打断了,“我功体尽失,不是你的错,你不必愧疚。”
邵凡安站在门框里,段忌尘站在门框外,两人相隔不过三尺远,却是恰好站在了房间的Yin影处,依然谁都看不清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