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他在杨梅村租了民居,一个人住。
到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远山隐没在夜色中,只有几处民居灯火通明,像落在地上的星。
他锁了车,开门进屋。电灯开关响了两下,停顿了两秒,又“啪嗒啪嗒”飞速连响了好几下,紧接着就响起了他的惨叫声:“不是吧——又停电了?!”
这一晚,月色不明朗,屋里贪不到半点光亮。
我打起手机的手电筒,照着他翻箱倒柜,最后点起一根瘦高的白蜡烛,支在床头柜上,烛光就昏昏地漾了满屋。
他搬了个凳子给我坐,自己打着手电去准备晚饭。我就坐在那个绿色塑料小方凳上,借光打量着他的住处,发现果然简陋得惊人——
一张床紧依着窗,睡两个人够呛;床上铺着竹凉席,手背贴上去还能感受到暑气。
床头柜上,瓶瓶罐罐摆了一堆,横七竖八,全无章法,挤得那根白蜡烛只能立在桌角上,显得高风亮节。
床头柜边紧挨着一个拆了封的牛nai箱,好像是当地牌子,没见过,叫不出名;旁边还滚了两个梨,连泡沫网套都没拆。
最角落里是他的行李箱,上头散摊着几件衣裤;吉他斜靠着行李箱放,浑透出一股恃宠而骄的嚣张。
我转着身再往边上探的时候,就看到他嘴里叼着手机,左右手各端一碗饭,前臂夹着一碗汤,艰难地朝这边走来。
我伸手要去接碗,他龇牙咧嘴,狗护食一样地唬我;我乐了,摘掉他嘴里的手机,在他肩上轻轻敲了两下:“你分两趟拿呗……不然叫我来拿也行啊。”
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走到床边上,一撅腚,端庄地屈膝蹲下,把手里的两饭一汤送到床板上。
等到饭碗安全着陆之后,他才长松一口气,从床底下又勾出一个凳子,大马金刀地往上一坐,回了我两个字:“我懒。”
——很理直气壮。
还抬眼瞟瞟我:“你看着也不是很勤快。”
我二话不说反手削他后脑勺,他抱头就躲,转手就把我拉往凳子上坐:“坐坐坐!……”
然后语气循循善诱:“小同志,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
“当然了,最好还是和和气气不要斗——”他捧起碗,朝我挤挤眼,“我给你讲佛经吧?”
——说到佛经,就很难不想起他当年酒后开房躺床上拉着姑娘的手活活扯一晚上佛经的逸事。
我想到就好笑,在小方凳上坐下,也端起了碗:“急什么。”
然后从他碗里夹走一个鸡翅,还给他一筷子青菜:“佛经这玩意儿,不得留到床上讲?”
8
晚饭谈不上丰盛,但是贴胃。
可乐鸡翅和炒素先前放在电饭煲里保温,这会儿还有余热;就是番茄蛋汤凉了,好在天热,喝凉的也不难受。
我胃口向来小,不怎么吃得下主食,这天不知道是累还是怎么的,饭都吃得Jing光,表现优良,应当表彰。
吃完饭,他去洗碗,我坐在原地发呆。
这个时候,我心里的乱似乎平息了一些,这一度让我怀疑我的心乱是不是饿出来的。
我抱着背包,望着窗外,看到烛光蘸着屋外浓稠的夜色,把我的虚影拓印在玻璃上——
大约是因为影像含糊,我看不出二十六岁的我和十六岁的我到底有什么区别。
我猜这可能是基因的力量。我长相随我爸,一旦长定型了,岁月很难大刀阔斧——除非釜底抽薪,从内部瓦解,一朝病重,能把几十年欠下的容颜债全部讨回来。
——可我没有变吗?
我明明记得十六岁的我眼里有光,每一天都有希望。那年我参加学生会的面试,学姐问我“如何调节负面情绪”,我说“睡一觉,第二天自然好”。
这句话狂妄,所以谶得格外凶,以致后来的人生里,我熬过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晚上。
最难忘的失眠,还得数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我又回到学校,睡在寝室的下铺。夜深,背后冷,盖两层被子也冷。睡不着就想家里的事情,一想就哭,哭得喘不过气,就更加睡不着——
那就是我对失眠最深切的恐惧了。
因此,结果就是,我睡了无数觉,等来无数个明天,都没有好。最后我学会了和它共存,开始觉得呆在里面舒服。
所以啊,我既是变了,也没有变,而这二者并不矛盾——
每个人身上,都有那么点儿恒定的东西,外面瞬息万变,沧海桑田,它自岿然不动,始终如一。
而那点儿永远不变的玩意儿,可能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最深处的自己”。
……
我就这么盯着自己的倒影发了好久的呆,直到脑袋上突然长出一对兔子耳朵来。
我一挥手就抓住了半边耳朵,把人直接从背后提溜到面前来。
他两根手指被我捏着,叫得分外销魂,又是“撒手撒手撒手”,又是“要断要断要断”,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