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後的斜陽打在八阪塔的寶珠上,直插入雲的塔尖正泛著金光,那奪目光彩讓從未信過佛宗的我也不由得獻上虔誠的目光。
雪華,這次你又要離我而去嗎?若是神佛能使雪華在我身邊永駐,即便要我奉出心頭之肉也無妨。可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嘲笑過虛無縹緲的信仰,又不斷與協助過武士的寺家為敵,無數僧兵死在了我的刀下,在佛祖眼中我怕是與那般若惡鬼沒什麼兩樣。
我跑遍了熱鬧的袛園,只是哪里都尋不到雪華的蹤跡。熱汗淋漓的我頹喪地倚靠在花街的窄巷旁,遊藝妓們依然操著京片子在街邊攬客,也有那麼幾個朱唇粉面的藝伎從我身邊走過,不時還能看到流連忘返的武士和衣著樸素的行商。
「這位武士大人,您是在找些什麼嗎?」
聲音是自身後傳來的,回頭看去,我才發現自己擋住了別人店鋪的大門。說話的是個賣醬油團子的中年男人,我本不想搭理他照直走開,但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的我還是開口問道:
「我在找一名藝伎不,她不是藝伎,只是打扮成了藝伎的樣子。」
「大人,您這就難倒小人了,這袛園可到處都是藝伎模樣的女人。恕小人幫不上您的忙。您倒不如來點醬油團子。」
我沒用午膳,乾癟的胃一直打著退堂鼓。可眼下我哪里有心情吃東西,我的喉頭也乾渴,只是這並不能阻止我抬高了音量繼續追問道:
「不,那女子比這裏的任何女人都漂亮,旁人與她相比不過是些庸脂俗粉。」
「哦?」
男人理了理下頜的鬍鬚,瞳中閃過一絲似有似無的光。
「若是擁有傾國姿色的美人,方才倒真見過一位。她路過小人門前時,我以為自己是睡著了在做夢呢。」
「請問她往哪里去了?」
我的胸口寄生著一團劇烈野火,熱炎令我抓心撓肝,我就要迫不及待地沖向接下來男人所指的方向。
「那女子去往這巷子的盡頭了」
男人話音未落我便追了出去。這巷子雖窄但長、肉眼望不到深處,而待我跑到盡頭時也已是氣喘吁吁。
不過這次我的熱情果真再度轉瞬即逝。僻靜的深巷裏一個人也沒有,在我身側僅有幾家未開張的店鋪,店家在二樓的屋簷上搭起了錯落的門板和招牌,這時我抬頭甚至望不到一絲陽光。我呆呆地盯著那酒屋前掛著的燈籠、在失意處站了良久。但當我正欲轉身離開時,背部卻爬上了一陣惡寒。
這深巷不是空無一人的,從剛才起我身邊就一直有人。在我收束目光之時,餘光掃到了店鋪二樓的窗戶上,紙窗的一格被捅破了,從中伸出一截鐵管來。久經沙場的我當然認得那鐵管的正體。
那是火繩槍,且不止一個,不知這寂靜的角落裏有多少支火繩槍正指著我的腦袋。今日我沒佩太刀,只隨身攜帶著北條勝彥留給我的脅差。即便我將山姥切帶在身邊,眼下的我已是甕中之鱉,笨重的冷兵器在鐵炮面前根本毫無反擊之力。
我閉上了眼睛,準備迎接之後的銃鳴。其實我早該死在六年前,在小田原城下被鐵炮穿身的不該只有乳母一人。那樣的死雖不體面,不過好歹比現在偽裝成其他人過活要好受些。政慶說得沒錯,我預料不到自己的末路。因為即便我死了,我的墓碑上刻著的也是北條真彥的名字。
什麼真彥大人,我是北條家的照。只是唯一會以此名呼喚我的澱川雪華,此生還能與我再度相見嗎?
我就快要死了。膽戰心驚的我胸中沒浮上一絲直面死亡的輕鬆,看來那講人在臨死之際會容光煥發的說辭也是虛假的。而今的我神思紊亂、摧心剖肝的過往抵消了人生中短暫的歡愉,自腦海一一湧現出的淨是些深邃的苦痛。此刻我的眼前已滿是破碎故人的剪影,發澀的眼角也一滴滴抖下淚水來。
等待死亡的時間極為痛苦,這時我的聽覺卻尤為敏銳,只是沒等我的耳旁響起槍聲,不遠處就傳來了清晰的詠歌聲:
霞光天際立
枝上初芽逢細雪
故里見春華
這忽現的和歌[ 此處的和歌與小說第一章開頭的「煙霞樹碧飄春雪,無花鄉里看落花」為同一句詩詞。不過出現在這裏的譯版是筆者按照漢徘的格式自行翻譯的。]聲似乎將鐵炮的注意力都引去了,我也因此能逃過一劫。
之後旁人都會看到有位身著貝紫羅紗羽織的狼狽武士在袛園的街道上狂奔,然而這絕不是因為此時的京都正降下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