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家的佛堂里,冯六郎大口嚼着小七给他送来的卤牛rou——自从昨天夜里回家以后,六郎就被李氏关在了这里反省思过。
小七坐在旁边的蒲团上,两手抱怀,看着这个才见面不久的六哥,心里有些动容。
“你回去吧。”六郎说道,“这地方冷。”
小七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冷的,我都是这儿的常客了,往这儿一坐就跟到家了一样。”
六郎发出几声“哧哧”的笑声。
他用力地咽下一块大rou,看向小七,“以前的事,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
“嗯……”小七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那这些年,你和阿姐他们相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小七撑了一个懒腰,“阿姐是我现在最喜欢的人!”
六郎手里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略略抬头,看着小七,似乎有些意外。
“……怎么了?”
“嗯……”六郎沉默了一会儿,“就是有点没想到。”
小七想起来之前从冯嫣那里听到的往事,想起过去冯婉为了殷时韫甚至想要将姐姐推下山的念头,她扶着脸笑了笑,“天涯何处无芳草嘛,天底下好男人那么多,为一个殷大人伤了姐妹感情不值得……”
冯六郎望着眼前的小七,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一丝惊讶。
“只是一个男人的事吗。”
“哎?”小七听见这句喃喃似的反问,“……应该,就是这个了吧?像阿姐这么温柔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六郎突然笑了一声,“看来你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七有些茫然地歪着头。
六郎轻声开口,“以前你讨厌的,就是阿姐身上的那种‘温柔’啊。”
“是……这样吗?”小七眨了眨眼睛,“……我和六哥说起过吗?”
“嗯。”六郎望着她,笑道,“你说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家里人逼迫阿姐去做什么事,她不用去国子监,自然有教习的师傅到家里来,家里有重要的客人到访,她也可以当作完全不知道,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做自己想做的事……”
六郎举起一旁的水囊,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口。
“你说,家里从上倒下都把阿姐碰在手心,像是捧着一尊易碎的琉璃盏,生怕她磕着碰着。
“当初殷时韫偷偷带着阿姐溜去看夏日宴,你还记得吗?那天夜里,姑婆听到阿姐一个人出去了,急得大怒,你说你从来没有见过姑婆那么声嘶力竭地对下人发脾气,以前你也常常一个人溜出去玩,从来没有人那样紧张你。”
“啊……”小七轻轻叹了口气,“那……确实是……”
确实是有些……让人难过。
“后来你又发现了另一件事。”
“嗯?”
六郎低声道,“你发现,你身边的朋友——不管是出身高门也好,出身寒门也罢,总归每个人都有人喜欢,有人讨厌。只有阿姐,似乎没有什么人不喜欢她。
“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被另一个人讨厌呢?是在妨碍或是刺痛了旁人的时候吧……可她平时就活在自己的那个小院里,几乎不会和别人有什么交集,出现在其他人面前的时候,永远是一副沉静,淑雅,与世无争的样子——这样的人,谁会讨厌?
“而所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根本不用努力就会从天上掉下来——譬如天赋,譬如喜欢的人……所以她的姿态才会那么好看,那么轻飘飘,但凡她也忍受过想要的一切永远遥不可及的痛苦,那她也会变得一样狼狈,一样尖锐……”
六郎再次看了过来,“你以前是这么说的。”
小七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快了几分。
她伸手轻轻捂住了心口,抬头看向桌案上供奉着的无悲无喜的菩萨,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
“感觉,也不一定。”小七深吸了一口气,“也许阿姐也有她自己的煎熬,只不过没有说……”
世上真的存在什么都唾手可得,什么都轻飘飘没有负担的那种人生吗?
没有的吧。
反正她没有见过。
六郎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小七突然侧目看他,“谢谢六哥。”
“谢我干什么?”
“谢你那个时候听——听我,说这些话。”小七低声说道,她轻轻叹了一声,“感觉我以前真的过得好辛苦……但能有一个总是站在我这边的哥哥,也很幸运。”
“……你真的变了很多。”
“人总是会长大的嘛!”
六郎不再说什么了,他将食盒里剩下的东西风卷残云地全都吃了下去,刚打了一个饱嗝,佛堂的门就哗啦一下被推开了。
六郎和小七同时回过头——见冯易殊站在门口。
“……你怎么也跑来了,”冯易殊看着小七,他往里走了几步,鼻子闻见屋里的香气,顿时明白过来,“开窗通个风……这rou味儿太大了……”
“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