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她总算抑住了笑,正了正色道:“太太,您以为我不想的么?只是那冯小姐也实在是有过人之处——”
她甚至把一双细长的眉毛也微微屈了起来,仿佛那中间填着万千幽怨似的,她拖长了音,娓娓道来:“太太,冯小姐恐怕是真有本事,才拢得住秉文的心。”
瘦鹃头一次叫起迟秉文的名字来这么亲亲热热,然而她此刻心里却是一阵恶寒,这么叫,腻腻歪歪的,她实在不习惯。
“能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一时新鲜!”迟太太愤愤不平的道。
瘦鹃把脸一低,筷子尖落在碗面上,无意识的滑了一滑:“哪里是一时新鲜!唔……他们的事情,好歹也有一年多了吧?”
“一年多也算多么!你没见老爷从前养着的那个女人!”
眼看着迟太太又要提起她家老爷的那位四马路上出身的姨太太,瘦鹃连忙打岔道:“可人家总是文化人,秉文就爱这一类有文化的女孩子,况且,她又比我年轻,男人一向喜欢年纪小的——按说男人才是长情嘛,十八岁的时候,惦记着十八岁的姑娘;三十八岁的时候,还惦记着十八岁的姑娘;等到了六十八岁,照样么,惦记的仍旧是十八岁的小姑娘!”
她一边说着,一边吃吃的笑起来,顿了顿,才又接着道:“太太您说——难得的一生一世只爱这么一个年纪的姑娘,那不是长情是什么?”
迟太太也终于撑不住似的微微笑了,然而这笑却是含蓄的。她是个长辈,自然不能允许自己在小辈面前失了身份。
瘦鹃见到迟太太笑,便顺势添了一句道:“哎呀,这样才对嘛!太太您就该多笑笑,别老皱着眉头,外头医生都说啦,皱眉头可容易长皱纹呢!”
迟太太带笑的瞥了她一眼,嗔道:“噢呀!皱眉头长皱纹,笑就不长啦?你倒比我这个老人家还糊涂了!”
瘦鹃抿着嘴乐,接了一句:“哎呀,那笑纹总是有福的!您做媳妇做了这么多年,总算过上舒心日子了,那么大的福气,怎么能不多笑笑?”
迟太太听了倒很是受用,然而她放不下她的架子,便喃喃的笑骂了一句:“你也跟着她们学的油嘴滑舌了!该打!”
瘦鹃从前在职场上摸爬打滚了这么多年,敷衍人的那一套做起来真是驾轻就熟的。
她知道怎么哄着人开心,也知道什么场合该说什么话。只要是她乐意,黑的也能给说成白的。
她嘴皮子上的功夫一流,所以连迟家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迟宝络,也几次叫她呛得吃了瘪。
她拿起手巾慢慢地擦了擦嘴上的糕点屑,说道:“太太,说实话,冯小姐其实也没什么大错处,错也只错在非要去勾搭一个有妇之夫。然而如今这社会上,有钱人家谁没在外头找一两个相好的?要我说,我是愿意‘让贤’的,只求秉文能经常回家来看看您么!”
瘦鹃一壁在那头说着,一壁偷眼瞧了瞧迟太太。
迟太太照旧是不乐意,一副想都别想的样子。瘦鹃倒也不灰心,她做好了长期给迟太太做心理建设的准备。她一定得跟迟秉文离婚,只有离了婚,她才能名正言顺的去找她的第二春嘛!
虽说迟秉文早便有了冯小婵,但他不仁,她不能不义呀!
然而想离婚,就必须先得做通迟太太这边的工作。否则别想,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迟太太作为一个正房,确实是煎熬了一辈子。所以她更加的笃信一个女人,一个正经的女人,不管丈夫在外头如何,都必得稳住自己正妻的身份。仿佛有了这一个身份便能一生顺遂了似的。她是熬过来了,并且现在享受起了作为一个正房太太的清福,所以竭力的教导同她一样的后辈,也要按照她这一生的足迹,慢慢的走过来。
她相信,惟其如此,才能使整个的人生升华起来。
其实周瘦鹃也完全可以理解迟太太的这一种想法。
那个时代的女性么,社会上容不下她们,迟太太嫁人的那个时候,还没有哪个正经的女人出来做活的。她们吃穿一切靠着夫家,自然变相的把婚姻当成了一种工作,日日上班,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天的歇息。
她们兢兢业业的守着“妻子”的这个岗位。
这就是她们的饭碗。
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妻子”,她们只有忍气吞声,就好像周瘦鹃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时,最初最初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是一杯酒一杯酒的下肚,忍气吞声的从实习到留任,从跑腿小妹做到项目经理,慢慢地成了合伙人,最终,凭着自己过硬的本事,一步步坐到了Leading Partner的位置。
一个女人的忍气吞声,活像螃蟹从自身的甲壳缝里吹泡沫似的,几乎听不到什么响声,然而它确实是在做着绵绵无尽的悲切的长叹。
这一生里,可以屈就,可以装佯,可以隐忍,只要打定了主意,她们就能顽强的站稳了脚跟。
就像升级打怪一样,职场里是如此,这旧时代的婚姻亦是如此。
可是她既然有了新时代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