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便被接入贾府,见过贾母诸人,少不了一场悲喜。晚饭过後,正与贾母说话,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比自己大一岁,乃衔玉而诞,小名就唤宝玉,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此时听说,不由心中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明明只有八九岁,看去却有十余岁的身量儿,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縧,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縧,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sao,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後人有《西江月》二词,批此时宝玉极恰,其词曰: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爲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与衆各别:两弯似蹙非蹙柳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笑道:“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笑道:“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爲不可。”贾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说话,未几便熟识起来,自此黛玉便住了下来。
这日起来,黛玉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原来薛家亦金陵人氏,乃紫薇舍人薛公之後,本是书香继世之家,现领着内帑钱粮,采办杂料,家中有百万之富。夫人王氏乃现任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之妹,与荣国府贾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有一子一女。其子薛蟠,表字文起,五岁上就性情奢侈,言语傲慢,因幼年丧父,寡母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遂至老大无成,虽也上过学,却不过略识几字,虽是皇商,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不过赖祖父之旧情分,户部挂虚名,支领钱粮,其余事体,自有夥计老家人等措办。终日惟有斗鸡走马,游山玩水而已。还有一女,ru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她便不以书字爲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爲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爲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爲才人赞善之职。薛蟠素闻得都中乃第一繁华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机会,一爲送妹待选,二爲望亲,三则自薛蟠父亲死後,各省中所有的买卖承局,总管,夥计人等,见薛蟠年轻不谙世事,便趁时拐骗起来,京都中几处生意,渐亦消耗。此次正可亲自入部销算旧帐,再计新支。因此早已打点下行装细软,以及馈送亲友各色土物人情等类,正择日一定起身,不想临行之时偏生出一件事端来。
这日薛蟠从外面回来,正遇拐子卖丫头,便是甄士隐早年丢失之女英莲。薛蟠见英莲生得不俗,立意买他,谁知刚领到家中,却有人上门索要。此人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産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虽形容俊秀,却酷爱男风。这也是前生冤孽,他平日最厌女子,谁知一眼看上了英莲,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也不再娶第二个了,所以三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