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毓从懂事起,便知道父母重男轻女,且偏袒身为哥哥的阮东升——父亲甚至连这个姓氏都不愿意给她,草率地让她随母亲姓,单名一个“毓”字。
据说连这个名字都是阮东升想出来的。彼时的阮东升大她好几岁,家里清贫穷苦,他却不似这地儿出生的。
好在虽对这俗世不满,身为兄长的阮东升倒是不曾像父母那般不管不问,甚至百般刁难。她似乎从出生起便活在哥哥的Yin影下——她不怎么会说话,也不知道如何跟哥哥一样讨父母的喜欢。她真的什么都不会。
可哥哥对她,从不会摆架子,甚至摆一张臭脸支使她去做什么事情。她并没有被送去上学,她的任务反而是给哥哥准备早饭、午饭,目送他背着书包去上学。
大概在她十岁左右的时候,哥哥开口询问她:“想不想去上学?”
她不知道上学的意义是什么,只知道这个家连维持平日的生计都困难。
她不是没跟父母询问过自己能否上学——因为周围邻居家的孩子都会去上学,每每放学回来,都要问她一些她完全不懂的问题,什么课文,什么计算题。
这些都是什么?
妈妈也苦口婆心过:女子无才便是德。夏毓没有认可这个说法,也不敢反驳,只敢在心里偷偷疑惑。
阮东升问这句话的时候,眼神无比认真,未褪去稚气的一张少年面孔,笑起来如沐春风。夏毓又忍不住想哥哥这么讨人喜欢,或许不只是因为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于是她诚实地说:“想。”
只一个字,阮东升笑弯了眉眼,“那我跟爸妈说声。”
夏毓没回应,微风吹拂她蒙了层Yin霾似的脸庞。阮东升腰间挎包是妈妈绣的,上面还有专属的“东升”二字。
“不是说想吗,怎么还是一脸不开心?”
阮东升轻轻掐了掐她的脸颊rou,夏毓的鼻梁有一层淡淡的雀斑,将她脸上的忧愁堆积得无比真实。她偶尔也无比羡慕哥哥的天真,可以向父母提要求的资格。
爸爸从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总是臭着一张脸,眉头紧锁跟谁欠了他几百几千万似的。但他面对哥哥时总归是和蔼可亲的。白白的胡须一跳一跳,忽然变得慈祥。
一段时间的深思熟虑,爸爸忽然说可以,同意了阮东升的提议——可以送夏毓去上学,但有个条件,要将她送去城里的学校。
小孩子还是小孩子。看不出来爸爸说这番话时微微闪躲的目光,明显试图面不改色的撒谎。妈妈几次想要开口对夏毓说些什么,都被老头子瞪几眼,只得住口。
虽说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学习教育,但夏毓的学习能力还算可观——她能识字还得多亏阮东升。只是其余算数之类的东西,她实在是不会,也是没功夫去学——她不仅要负责家中的饭菜,还要负责清洗所有人的衣物。
她总是忙碌,还要替父母守护好那来之不易的农田。
风吹日晒,她的皮肤黑了几度,但因为眉眼像她那空有漂亮皮囊的毫无主见的妈妈,注定灾祸会降临于此。
阮东升上学的地点在距离家中不远的村小。她却要被送去城里,老实说,她不安的,但阮东升却认为这是一件好事——“傻丫头,你不知道吧,城里的教育水平比咱们这边要高得多了,”不知疾苦,不知妹妹每天为家中琐事忙碌的哥哥,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意,“所以爸妈他们先前说的那些难听的话,能忘就忘了吧。”
“那哥哥以后有想过当什么吗?”
“警察!我要当警察!惩恶扬善!”
哥哥总在逼着她接受现实。但也确实是在一心为她着想——她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来拒绝这份关心。
但家中的经济条件实在有限,夏毓不止一次听闻父母私底下提过:家中一大半的积蓄都拿来供阮东升上学——
意思就是,并没有多余的钱来供着她、养着她。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却还是被阮东升的态度给蒙蔽双眼。
“到城里可就不能这么邋遢了,”阮东升对她好,还会给她扎辫子,“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当大学生。”
那个年代,能当大学生似乎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阮东升嘀咕着、念叨着,夏毓感觉自己都要信了——她感觉自己真的都要信了。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夏毓躲在屋内,不安的心绪也在一天比一天严重。
城里……鬼的城里……
爸爸的身影怎么忽然变得这么矮小?低头哈腰跟人说话的样子怎么这么丑陋?哥哥呢?妈妈呢?他们人呢?
“多少钱都可以,麻烦帮忙处理一下这个家伙!”
“……看模样,这么小?”
“很能吃苦耐劳的,随便怎么处置!”
“爱不爱哭?贺先生不喜欢又哭又闹的。”
“不爱哭,就是一个傻子……没什么文化!”
“这么着急,别是有病吧?”
“没有没有,就一小丫头片子,咱家养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