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被关在塔里的时候,尹忘言日日盼望着自由,盼望着去亲眼看一看塔外的万千世界,
可后来他真的逃出了那座塔,立在茫茫人海之中,却又只剩孑然一身。
尹忘言说不出来哪种日子更难过,他只能咬着牙为了生计苟延残喘,还要时刻小心翼翼,以免泄露了真实身份。
好在当初他本就不被视为皇子,一个不可说的忌讳般的存在,如今国破,便更无人在意,亦无人可知了。
如此,无人所知的尹忘言在皇都远郊的小县城内勉强寻了个卖字画的活计,可惜县城里百姓大多穷困,并无多少雅兴来光顾他的字画摊子。
那些年里他活得清贫艰辛,但好在并无牵挂,自己一人也能勉力维持最基本的生计。
但上天给他的好景从来不长,没过多久,县城便又因整年的洪涝而闹起了饥荒,流民四散逃荒,他的字画摊子也再无法继续下去。
他这样的一个人,没有傍身的武功,没有干重活的力气,甚至都不能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在如此世道之下,他能依靠的就只有一手不值钱的文墨功夫,可他也知道若要让这文墨变作银钱,最好的去处是权贵成群的繁华皇都。
如此朝不保夕的生活着倒不如去皇都赌一把,最坏的结果便是身份被发现,也不过一死而已。
这般想着,尹忘言便随着那些逃荒流民来到皇都,这个困了他十余载,他却从未亲眼见过的繁华之地。
初到的那日他特地仔细沐浴梳洗一番,可还未在街角边支好摊子,一阵纷乱马蹄哒哒而来,卷起飞扬的尘土,也卷翻了街边两道的货摊。
马背上金冠玉面的少年高扬着马鞭,又恣意笑着将马鞭落在路边闪躲不及的路人身上。
少年一路疾驰,那马蹄眼看便要踏烂尹忘言的字画摊,尹忘言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弯着腰用身子去护。
然而那道即将抽到他身上的马鞭还未落下,烈马便忽而吃痛嘶鸣,马背上的少年也应声倒地,疼得倒在地上站不起身。
......
“朝寒露,你这个毒妇!
你竟敢绊本皇子的马!”
尹忘言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他听着那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心中却想道,
朝寒露,这样的名字,配的大约该是个白衣清冷的女子罢。
可他抬起头来,迎着刺目的天光与飞扬的尘土,看见的却是个红裙潋滟,眉目间带着些顽劣乖戾的小姑娘。
小姑娘身量未开,娇娇小小的骑在一匹枣红的骏马上,手上的皮鞭却狠狠向那摔在地上的少年背上抽去,
“笑话,我有什么不敢做的?
我不光要绊你的马,我还要用马鞭抽你呢,”
小姑娘说话时语气矜傲得过分,压得人喘不过气,手指抚着马背的动作却轻缓而温柔,
“你若不服,大可以来和本郡主打一架,
但你既然打不过我,便赶快带着你的臭马滚远点!”
.......
那是尹忘言第一次遇见寒露,他和她隔着惊慌的人群,隔着一匹骏马的高度,
他看着她气势汹汹的来,狂妄放肆的骂,又得意洋洋的走,从始至终,那个马背上高傲的少女不曾看过他一眼。
后来sao乱结束,摊贩路人四散开来,仿佛早已见惯这幅场景一般重新各自忙碌起来,
尹忘言也坐回自己的摊子,他听着周遭人闲聊,却无人指责那街市纵马大人的皇子,反而尽是低声咒骂那红裙马尾的少女。
于是,他终于知道那少女原是身份尊贵的西平郡主,
只是生性顽劣,名声极差,被众人视为魔头煞星一般的存在。
尹忘言不知怎的就记住了这郡主的名字和样貌,
或许是她的红裙太过夺目,或许是抬头那一眼留下的印象太深刻,又或许只因为她和他一样,都是被躲避,被嫌恶的存在...
可记住又能如何呢?
他与她虽同处皇都却相差甚远,遥不可及,多想无益。
尹忘言摇摇头,将那些莫名奇妙生出来的情绪压进心底。
.......
字画摊的生意算不上好,却总比在小县城时要强上许多,
尹忘言压着自己的画功每日作着些平庸的字画,原以为便要这般无波无澜的度过漫长平淡的岁月,却没料到寒露那一日绵密的秋雨里,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个红裙潋滟的小郡主。
那日的她狼狈而憔悴,全然没了初见时的傲慢乖戾,
她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独自一人淋在细密的雨水里,像只受伤的小兽一般,埋着头发出些细细的呜咽。
尹忘言知道自己在这世上本就活得如履薄冰,实在不该和她这般身份的人扯上关系,
可他明明这般想着,脚步却已经不受控制地迈出去,又在她身前停下。
“一个小姑娘,不该在这里独自淋雨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