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后我也不再出席了。要面对过去别扭躲藏的自己,远比以一个全新的身份面对陌生人要来得费力。原来,除非成为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出柜这事才能一劳永逸,否则没完没了。
对后来这些年的人生而言,朋友这种称谓分类,早已淡化成非必要的负担。我所能想到与他们见面的理由,不过是提供在彼此重叠的岁月场景中,自己的在场(或不在场)证明。但是慢慢发觉,往往他们兴致盎然说得口沫横飞的那些旧事,纵使我努力集中注意力,仍只能捕捉到极为模糊的片段。与其说他们是想与我重温,不如说是在试探我对他们的忠诚,即使印象模糊,我也理应要附和。
为什么他们会害怕自己的记忆是无法被证实的?和自己的记忆独处,不用与任何人分享,真有那么孤单?
不要小看叙旧闲谈中这样的用意,每个人其实都试图以他的记忆版本,传达他深信不疑的价值观与道德感。
这种记忆背后展现出的生命意志,乃至于生存意义的角力,不知从何时开始让我觉得万分疲惫。当周围的叙旧累积成一大群人的共识,再演变成所谓的经验法则,最后凝固成一个群体的印记,便叫作身份。
中年后无业颓丧、臃肿邋遢、一肚子不合时宜如我,谁会(愿意)记得此人曾经为了一种叫作“同志”的身份押上了他好不容易累积出的那一点小小名气,以为自己在做一件改变历史的壮举?
或许早在站台事件之前,我的歌唱事业已注定要走向中断。
我所演唱及创作过的歌曲,那些大同小异的、虚假的、性别错乱的爱恨铺陈,早已无法负荷我人生里拥挤的问号与惊叹号。大多数的时候,我们仍然只能循例使用着例如相爱、失恋、婚姻、小三,甚至上床、cao、吹……这些原为男女打造的话语。当真要来诚实且赤裸地剖开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情感,其中有太多混乱的,现有的语汇所不能表达的部分,却没有人想要真正把真相说个清楚。
是的,如今隔着岁月,看到一个半红不红的流行音乐制作人,无肌无貌如此平庸,站上了舞台义正辞严要求台下连署要求治安单位对欲爱横流的三温暖进行扫荡避免药物与不安全性爱对同志生命的残害,任谁都要倒吸一口冷气吧?
那画面委实太不堪太惹人嫌恶了!当年怎么会有这样的胆?我怎么会无知至此?竟然连自己族类要的是什么都状况之外?
他们要的是天王天后的站台,要的是华丽梦幻彩光的加持,要异性恋对他们敬爱地拍拍手,说加油之外,并把他们视为潜力市场而不敢怠慢。这是共同的时代大梦,有了消费才会有声音,才可以全新姿态出场(出柜?)。在同志身份首次成为公共议题的十余年前,死亡孤独与病老穷丑还离他们太远。(现在外面又是怎样的情况了?我已经自惭形秽闭关太久……)结果我先是引来大家的一阵面面相觑,甚至低头或尴尬地望向他处。这还算是温和的惩罚。被啐口水丢汽水罐的那当下,我竟然还不知自己已成了我族的叛徒。
罪不可赦的我,将同志们最深的不安与恐惧,公开在社会批判的眼光下。那些需要药物与激情rou体才能暂且逃脱遗忘的,孤独,我竟然如此置之度外。
两度面对至亲的离去,过程中无论是在医院或是殡仪馆,都只有我一个人忙进忙出。我那异性恋的妹与弟,以至高的家庭利己主义作为护身符,早就分别移民了澳洲与美国。护士小姐们看我无亲人帮手难免关心,我却根本懒得多做说明,一句离婚了轻描淡写,省事。可怜父母躺在病床上,仍会被看护欧巴桑间的闲话八卦sao扰:你儿子不是有上过电视讲爱滋病?
爱滋带原者,这个标签身份始终如影随形,让我在原本狭隘封闭的我族圈内,更加难以立足。
二老到临终皆不放弃再一次询问:真的就这样一个人过吗?见我无语,老人家放心不下,在我面前最后一次老泪纵横。
也许当下有那么一刻,我曾后悔对他们诚实。
但若非说出了口,我怀疑我可能早已成了离家失联的浪子,不能面对他们的生,也愧对于他们的死。
对我而言,说出口意味着我在孤立无援的黑洞中缺氧濒临窒息之际,在意识逐渐模糊已近乎放弃的生死交关,咳出了那最后一口阳气。
不想这一生就这样偷偷摸摸,要死不死。就算是自私的生存本能吧,但是心里明白,我这身这肤、这体这发到底没毁,留下来好好地为我的父母送了终。
虽然是烂命一条,至少知道生错的是时代,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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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拥有在手中的不必回忆,需要被记得的总是那些已失落的,或即将消失的。
比如说,幸福。
也许幸福是一种决心,我曾如此相信。
曾努力过的决心,那是怎样的过程?或者,只是某个关键点上的停格?尔后总像融雪般的幸福,瞬间仿佛握在手中,却立刻化为指缝间的滴水,那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一个疑问永远会指向更多其他的疑问。
记忆无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