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避凤招之后,谢筝隐入秘境之中。是夜他栖坐秘境山石之上,只半披一袭枣红衫子,雪白的手臂与小腿裸在衫外。山石一旁就是一株吐蕊绽放,暗香盈盈的腊梅,梅枝横斜,一枝垂在他脸侧。谢筝抬起手臂挽了那枝腊梅,细细嗅着夜里的一枝冷香。
这曾是他最喜欢的花。因他与舒汲月相识相爱,莫不由腊梅牵引。
只是随着爱意成了恨意,占有成了失去,他再看见这梅花时,内心浮起的不再是无数柔情,而是一chao一chao的警醒。
谢筝方得知凤招手段,魔气入体之时,曾一度无措,从魔界逃离回人间。他没有回到谢家,反而鬼使神差地栖于东州。仿佛宿命牵引一般,他游魂一样地荡在东州涌涌人头之中。东州日光极好,街市热闹,修道者纯粹的灵气遮天漫地,反复牵扯着谢筝的神智。
他做了那么多年修灵之人,却早在十几岁时入了心魔。当他真正想要跻身魔族,抛弃修灵身份之后,却发现一切不过是凤招一次随意的作弄。如今他在人chao之中,压抑着体内魔息,掩盖着衣下丑陋创痕,被来来往往的修士们的灵气侵扰,不由便想:他究竟算是个什么东西?非人非魔,半人半魔,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分明他曾经有过父亲,有过爹爹,有过哥哥,有过恋人,他曾是名门正道,轻剑第一人。
为何落得今日,一无所有,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仿佛一个于世不容的怪物。
谢筝浑浑噩噩地行走在摩肩接踵,热闹欢快的人群之中。
这些人有的与他逆向而行,有的将他裹挟其中。他们吵闹,嘈杂,那些忙乱的,快乐的声音,都成了叫人不堪其扰的噪音,一波一波侵扰着谢筝的双耳,仿佛从他耳中钻入,正撕扯着他胸腔里那颗魔气缠绕的心脏。
谢筝收指为爪,几乎就要压抑不住莫名袭来的毁灭欲。
也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擦着了他的肩膀。
谢筝Yin狠转身,那人身着锦衣,似乎察觉了这轻轻一擦,漫不经心道:“抱歉。”说罢便要继续往前去。
谢筝却一把扣住了他的手,方才握作爪形的五指轻柔地贴着对方的手背。谢筝半低着头,轻唤一声:“月哥哥。”
舒汲月听见这把熟悉的嗓音,蓦然停住了脚步。
舒汲月虽然不羁,却知道轻重,这回再见谢筝,他没有把谢筝带回家中,只在附近寻一处逆旅,将人安置其中。
谢筝心下一沉。他和舒汲月相识多年,从两人燕好以后,舒汲月从来把他视作未来灵侣,恨不能时时相伴身边,不过他顾虑谢跖青的耳目,不大肯踏入舒家大门。这还是头一回,舒汲月问也不问,便将他带到别处。
谢筝弯一弯唇,笑痕一闪而逝,如秋水微澜,不留踪影。舒汲月习惯性地立在床前给谢筝整理床铺,冷不防被谢筝从后拥住。
舒汲月:“……”
他视线一低,就能看见谢筝腕上、小臂上一点一点,一线一线的创伤,创口泛着紫黑,纵横交错在白皙肌肤上,看起来触目惊心。谢筝比他们上次相见时更加瘦削,从背后拥上来时,隔着两人的衣物,舒汲月能感知到对方硌人的骨架子。
这个受伤,憔悴,形销骨立的谢筝,实在让他为难极了。
“筝儿。”舒汲月转过身来,隔着衣袖轻轻握住谢筝手臂,“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无论那日舒汲月一剑刺来时谢筝是何感受,这一刻,他依旧能轻易地从舒汲月眼中读出痛惜。舒汲月的眼神,终究让他好过了许多。
谢筝嗓音沙哑,吐息又轻又弱,细细听来,尾音缠着无限挫败和自嘲:“因为我自作孽,不自量力地招惹了谢摘的父亲,魔族凤招。”
“传闻中的惑皇,你竟挑衅了他?”舒汲月问,“还是因他发现了你并非他亲生儿子?”
谢筝垂着眼帘,望着脚下一片四四方方的砖:“他早就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一开始便打算如此玩弄、折磨我。”他抬手半遮住自己的面孔,轻声说,“我在他眼中,不过是蝼蚁蜉蝣般渺小的人物,他随手拨弄,就能改变我的一切……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错了。”
舒汲月无言地看着他,神情中隐有一丝责怪,似乎在说:惑皇是什么人物?那是最懂蛊惑人心的魔皇,你怎么能与他为伍?
谢筝站在他眼前,微微分开的五指之间,依稀有泪水的光亮。舒汲月驻足看着谢筝,两人之间只不过咫尺之距,舒汲月一展双臂,就可以将人拥入怀中,然而舒汲月就是一动不动。
他不心疼谢筝吗?自然还是心疼的。现在,谢筝举目无亲,众叛亲离,被凤招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谢家早有了新的家主,绝不会欢迎这副模样的谢筝骤然回归。因而此时此刻的谢筝,已经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却落得这样漂泊无依的结果,舒汲月知道,现在或许是谢筝一生中最为茫然的时刻。
如若自己愿意在此时拉他一把,也许谢筝便能甘心赎罪,未来某日,或许便可恢复到一切不曾发生之前,依旧是一剑温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