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红鸾扇
更深夜静,后马厩里马都歇了,只偶尔打几声喷鼻。夜里露气重,粪臭也臊人,裘四窝在又冷又chao的干草堆里,心里虽然埋怨,嘴上却不敢骂什么。
不一会儿就听见幽长的打更声,细细地悬在夜色中,由远及近地响起。
裘四连忙从草堆里爬起来,寻着声摸到了僻陋的宫墙底下。
更夫就站在墙下等他,那是个瞎了半只眼的老头,身材佝偻瘦小,月亮把他干瘪的影子贴附在Yin苔苔的墙根上,就像只不起眼的涝shi虫。
裘四见了更夫,脸上终于挤出个笑,“您老来啦。”
更夫张了张嘴,却没吭声,只是把蜷缩的拳头伸出来。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枚黄澄澄的金珠,在晦暗的月下里冲人一闪一闪眨着眼睛。
裘四脸上难免露出贪色,攥过金豆子,才痛快地吐出话来,“今晚来了一个。是……二更天。没错。那人领走了一匹套了鞍的。”
他手在腰上比划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那打扮,腰上袋子,小的不会认错,准是里头值守的。”
更夫点点头,拎起梆子,颤巍巍地走了。
王氏府邸。
shi泠泠的露水从草叶上滑下,惊起了栖在草丛里的飞虫,一点流星似的虫影掠过绢灯。
兰泽抱着怀里的灯笼,依偎在廊下守夜。她的眼皮不住要阖上,头一点一点地摇晃,快悄然坠入黑甜乡中。夜已很深了,可她身后房内还透着隐隐的光亮。
“兰泽,已经几时了?”
房里传出王衍问话,小侍女一下惊醒,怀里的灯笼都差点溜出去,连忙望一眼漏壶,“……回公子,鸡鸣七刻!”
房内,王衍心神不宁地凝视着纱牖外夜色,听见兰泽答话,眉头微微蹙起,目光落到案上。
案上点了一炉香。雪烬填炉,看来这香已焚了许久。玉烟飘绕,朦胧了屏风上远山淡水,又缠萦在他周身,似思绪百转千回。
距韩沅被召入宣室殿,已经过去整整三更。
他一接到报信,便派了探子去打听。其间也回禀了几次,但宫中守备森严,随着韩沅深入禁内,能探听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到后来,传回的只剩下“未出”二字。
虽然担忧韩沅处境,但在此时,他的担忧若露了半分端倪,无异于引颈待戮。
太傅设下此局,其意在韩沅,却也在他。太傅特地选在深夜召见韩沅,就是为了瞒过众人。如果这样他还敢出面,摆明了他与韩沅私交甚密、关系匪浅,甚至愿意为了韩沅夜半废寝。除此之外,他近年在宫中安插过不少眼线,又明里暗里地买通了许多关隘,他耳目灵通,全仰赖于此。这些隐秘,一旦经由此事暴露,韩沅会受人挟制,他也必然和太傅当即决裂,一切苦心经营霎时化为乌有。所以,他绝不能轻举妄动,太傅试探韩沅,抑或试探他,无论哪种都不容小觑。一步不慎,便会招致祸殃。
烟缕兀地被风晃动,纱牖间隙钻入一只瘦长竹筒,一枚纸卷从中滑出,滚落在地。
王衍拾起纸卷,展开。不出所料,纸上仍是“未出”二字。
他将纸卷置于香首,一点火星亮了亮,燎焦了薄如蝉翼的墨迹。
那纸很快燃完,化为炉烬。
王衍起身,对窗外唤道,“剪燕。”
他的死侍藏匿于檐影之下。
“属下在。”侍卫沉声应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虽然事态棘手,但他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让韩沅脱身,否则万一生出变数,他便再也无法重掌局势。
“我记得,你从前在平昌禁营待过吧。”他望向夜空中被云翳遮蔽的一弯月晕,依稀可见远处蛰伏月下的连绵殿群,“到营仓去的路,你还认得么?”
宣室殿中。
红衫女子姓沈,小字照萤,乃是韩沅的同宗师妹、兰陵沈氏之后。
韩沅对于她的出现,并不算意外。
方才那一出,叫做灯幕,原是宗内弟子的切磋之法。校试双方根据谜面破题取义、推衍生克,攻守进退、往来交锋。用的都是道法易理,只不过加了些幻术在里头,把其中玄机尽数转为图景,以便旁观的师长指点。
韩沅一见那灯幕,便知道有个同宗隐在幕后,但他的确不曾猜到,那人是他的师妹沈照萤。
大殿尽头,司马韶与他遥遥相对,他看不清老人脸上的神情。
一阶阶的都是活杀生死,累累白骨、赫赫天威堆砌得那样高耸,才将座上那行将就木的苍颓老人抬得那样显贵。
他想起了嵇宁的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个看似无心世事的琴痴、剑痴,脸上竟露出罕有的严肃,"若国亡矣,剑复存焉?"
世态纵如翻覆雨,唯他嵇宁,一身元似分明月。
Yin影之下,人人噤声。倒戈一片,不过为了苟活一刻。
事到如今,活着的人,谁又能洁身自好?
如此便好。可宽恕自己,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