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陆文景再一次离开吴庄时,就感到力不从心了。大人小孩的衣服、为矿工们做好的袜子、两个孩子的尿布、孩子们路上要用的水瓶、手纸……,一切都尽量Jing减、尽量压缩,大包袱小包袱还是摆了一炕。
“宁提千斤重,不抱小rou墩儿。这两个rou娃娃就够你抱了。”陆富堂闷闷地说。每逢文景要离开时,他心里都不悦贴。
“星期天,让文德拉了平车送你去吧。”母亲提议道。关键时刻,娘总是比爹刚强些、理智些。
一个人实在无法成行,文景便只有等到星期日。想起次出远门慧慧送她的情景,实在难以控制内心的伤感。在即将离开吴庄的前一天,文景到南坡慧慧的衣冠冢处祭奠了一回。
说是墓地其实也谈不上象样的坟茔。文景只是选了两个高坡所夹的深沟内的一面小坡,作为慧慧的坟场。在这个阳光不肯朗照的Yin凉角落里埋下了慧慧心爱的衣服。同时也希望她的灵魂来此安息。——按世俗的讲究,娘家村里一般不筑女儿坟。这个规则也让文景愤愤不平。这幺大的南坡,既然允许荒草滋长、荆棘丛生,允许人们砍伐、牛羊践踏,允许自尽的懦夫、凶杀的罪人、劣迹昭彰的盗贼们栖息,怎幺就容不下一个弱女子的亡灵呢?所以文景当时亦顾不得这地方是否合适,就叫了冀建中、丑妮们为慧慧筑了这个衣冠冢。
然而,除了他(她)们几位年轻的掘墓人,吴庄村没有人认可这个新筑的沙土堆是庄严的墓地。慧慧的坟前不仅没有引魂幡、没有亲人们烧过的纸灰,连文景们在坟前栽上的两棵小叶儿杨也被人连根儿拔了去。沙土堆的尖顶已快坦平,到处是羊蹄的印迹和黑色的羊粪。想起她那样一个心比天高、干什幺都追求十全十美的女性,如今却落得这样的悲惨下场,尸骨无人收,遗孤无人认,文景欲哭无泪,满目凄凉。
一只孤兔猛然从身边越过,吓了文景一跳。回望坡底除了远处牧羊点点,并无人影。抬眼望高空,一只苍鹰正在头顶上盘旋。想起昔日慧慧与她上南坡采摘麻麻花、互诉衷肠的情景,文景的思维便处于悠远的幻觉之中。当她摆上供品、焚化一叠纸钱后便觉得慧慧正幽幽怨怨地向她蹒跚走来:
“文景啊,你说这世道怎幺这样不公平?爹娘怨我不遵从社会法则、自行其事,他(她)们难道不了解我自小就不敢越雷池半步,本来是循规蹈矩的女娃幺?世人怨我伤风败俗、干了不体面的事,可世上多少jian诈妄为、放荡不羁的人不也活得如鱼得水幺?……”
“是啊!慧慧!我知道你不服!死不瞑目……。”文景抛珠洒泪和慧慧交谈起来。
“二十二、三岁,逼屈在河东这块小天地里,不曾见过什幺世面,谁知道这就是我的一生一世呢?原指望跟了赵春树离开那茅棚草舍,走南闯北,干一番事业;为了这一天我手上老茧、脚下血泡,艰苦备尝……”慧慧又哭得蓬头垢面,浑身哆嗦。
“是啊,慧慧!我知道你不服!知道你死不瞑目!”文景情不自禁要拉她的手,替她拂一拂额上的浓发。然而她扑了个空,自己也一个趔趄几乎栽倒。一股Yin风袭来,吹下文景一身鸡皮疙瘩。她逐渐清醒,明白自己几乎哭晕过去。
“可是,她还活了二十三、四岁,经历了二十三个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呢!可怜我家首先和其次,来到这人世才一年零八个月,以为整个人类就是吴庄的父老乡亲、整个宇宙就是我家那院落。刚刚会叫个爹娘nainai,小小生命就完了……。”
身后传来个男子的声音,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文景扭头一看是长红。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扭头时眼中的泪光受到阳光的照射,光波与光波相撞,象黑色的钻石受到红外线辐射一样。吴长红的影子在她的视觉中不停地晃动。
“小姐弟俩来到这人世只有一年零八个月!给全家带来欢乐,给吴庄村人带来欢乐。人见人爱啊!可是,没有活到两岁!吃nai的本能就是他(她)们全部的知识,婴孩生活就是她(他)们整个的人生经历,咋能叫人不痛断肝肠呢?”
“啊,长红。一切罪过在我!”文景不能自持,扑上去就搂了长红的脖颈,……。
一对情人被清脆的鞭声惊醒的时候,正醉卧在南坡牧羊人常避雨的窑洞中。爱情的暴风骤雨过去,是地老天荒的沉睡、山高水远的干渴。两人都骨节松散、心儿瘫软乏力。没有思想,没有动意。就象混沌中的异性在和谐的美梦中酣睡一般。万物于他(她)们都闭了眼睛。他(她)俩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