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公主打交道时的笑影完全不见踪影,托托忽地忍不住想,他一定很讨厌我吧。
他本来就生得好看,只是太过严肃了一些,总令人感觉密不透风,别人嘲弄他是阉人也好、别人对他俯首称臣百般谄媚也好,他总是冷的。
他们汉人折腾来折腾去的托托不大明白,也没打算明白。正僵持着,纪直忽然开口,说的,却不是托托心里以为的话。
“下回不要在这种时候突然冲出来了,”他说着抽回手,语气却莫名地软了下去,回过身时,侧脸压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柔光中却显得没那么凉薄了,“很危险。”
霎时间,托托忽然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一下一下重新冲撞起来。她感觉有点难呼吸,但是,心里却好像很高兴。
她忽然想到自己头一回与忒邻交了朋友之后回去找柳究离的时候,她把来龙去脉与柳究离说了,又道“从此之后忒邻便是我最好的兄弟了”。柳究离想了想,媚眼中流转着一点怜惜的意味。他说,托托,为师真不知该说你这样好还是不好。你这样对别人真诚,是很容易受伤的。
那时,托托还不明白柳究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谁对她好,她就会对谁好,一旦喜欢上谁,就要用尽全力。纵然到后来,她的确因为轻信柳究离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然而——
托托看着回过头去的纪直,她少女一般地抬起手合掌在身前,眼睛里都是跳动的星辰。好喜欢。她想,我好欢喜他!
纪直接着说下去,这一回,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而且这大抵是至今为止他跟托托说的最多的一次。他说他知道她那只海东青,顾虑到将来要用到她、它也是她的得力助手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说元贵妃不是好惹的,之后尽量要躲着她走,她要是传她入宫一定要找个由头避开;最后还说,那公主的那只豹猫分明就是奉它主人的命冲着他来的,那位公主自幼便同其他贵族一样厌恶阉人,加之又被父兄骄纵着长大,倘若那时把那豹猫打伤了,恐怕公主殿下又有借口可以侮辱他们一番了。
他说了一通,随后便沉默了。托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平日里,她分明是很难通晓常人的心情的,可是不知为何,那一刻,她突然清楚地觉察到,即便纪直说了这么多话,然他想说的都不是这些。
纪直明知道有陷阱却还让她去翻那佛经,只因为在这些贵妃按兵不动的日子里,他已经知道元贵妃放弃了杀托托,这一回也不过想给她找些麻烦罢了。女人的占有欲与争风吃醋是有些关联的,纪直需要表现得乐于看托托去遭罪,这样才能让元贵妃不再对托托有兴趣。
他越不在乎她,她越安全。
纪直做这些绝不是因为他对他的妻有什么情和爱的心思,只不过是为了省事罢了。他不想再在元贵妃身上耗费更多的Jing力。
托托以为他要骂她丢他的脸了,但是他却只是让她下回不要去救他,因为“很危险”。托托想了想,在纪直下一次开口说一些不相干的话以前道:“爷是想谢奴么?”
纪直顿了顿,低头看她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羞恼,他忽地笑起来。那笑真是令人心醉神迷,好似缥缈的月色一圈一圈在湖面上荡漾开来。他说:“你脑子也不笨嘛。”
他绕来绕去,到最后也不过是想说个“谢”字。从前从没有人这么救过他,可他也不敢相信她是什么都无所图地挡在他跟前的。
托托扬起头来看着他,她脸上蘸着灿烂的笑,不像那些汉人的闺中女子一般轻松地露出整齐的牙齿。她说:“以后,还想让你谢谢我。”
纪直看着她,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说这种话。他试图把她的笑容看穿,可是不论如何,所见到的都只有一张微笑而已。他说:“你想要什么?”
托托像是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继续这么笑着,于是,她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她说:“想让你谢谢我。”
这一日的夜里,纪直忙到了三更天。他坐在案前时总会不由自主发呆,以至于尖子都忍不住上前问道:“要么督主今日就先歇息吧。”
纪直不回话,只是默不作声地坐着。尖子想着自家主子是累了,于是随口找了个接近的话题出来道:“话说夫人还真是个有趣的,不知能不能说是……”他一个最快,竟差点把那个“傻”字说出口来。
纪直用不着想都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她是有点傻乎乎的。不过……又不傻。”说到这里,他想起的是这些日子以来托托身上那些蹊跷的地方,“她还有的是事情瞒着我们呢。”
“有关夫人,属下前些日子倒是也听长子和立子提到过一件事。说的是有位下人半夜起来,在夫人窗外瞧见了些东西,不过那事太邪乎了,长子和立子几近都以为那厮是发了疯说的胡话。”尖子道。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回过头去看窗外的樱树,已经谢了大半了。府上另外一处栽着樱树的地方,便是三三斋。他想,她窗前的樱花大概也差不多落光了。
他们都是残缺不齐的人。他花了很多年去逃离那样的过去,至今也仍然在不停地逃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