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本子不是君垚梅望的,也不是君省瑜的。封面非常脏,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并不是积着的,而是已经粘在上面,抖落不掉。翻开后才发现,霉斑已经从外面侵蚀到了扉页,把上面的字也快要侵蚀完。
那是少年人的笔迹,幼稚拙朴,写着他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君省知。
他的父亲。
父母在君翰如的记忆里,就是没有记忆。在他有意识的年纪,他们就已经故去。之后的日子里,他们身形遥远,面目模糊,成为君省瑜教导里的两个错误。君翰如天性冷淡,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兴趣。
现在,父亲又在一个极不适合的时间,突然重回到他的视线中。
夕阳更昏沉了,烫红的光芒把君翰如的身影拉得无比陡峭。他沉默了一会,拿下了那本硬面本,然后推上了柜门。
君省瑜最终还是没有回来,他和秋姨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一路上君翰如纷杂地想了许多事,想温随,还有他的父母,全都一如既往地不得结果。
他皱了皱眉,开始感到痛苦。
最初拿起硬面本时,君翰如就察觉到本子有些鼓,像是塞了什么东西。果然等他坐到桌前再次翻开后,里面掉落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印着“曙光照相馆”几个字,里面放的是两张褪色的彩照。
一张是三个男女笑着并排站在一起,身后是片开阔空地,远处有群山连绵,照片上写着小字:
省知,芝林,麓存,1979年于北京西山。
另一张则小的多,上面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男女穿得很寒酸,脸上笑容微微,那孩子却抿着嘴,很严肃的样子。
上面写着:翰如壹岁。
这时候差不多是七点整,暮色四合,飞鸟还巢,寒风之中,窗外摇摇地飘起雪来。伴随着冬雪与夜晚共同来临的,还有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故人往事。
第41章 41
1966年11月3号
这几天学校都停课了,在停课前,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王老师了。大家都很开心,因为我们可以有很长很长的假期。
昨天我在城西的火车站送走了姐姐。
去年也是在那里,我们送走了爸爸妈妈。
虽然姐姐没有哭,但我总觉得她很难过。为了不让她难过,我就朝她使劲挥手,火车动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笑了起来。
姐姐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同学们都在读《雷锋日记》,我也有一本。雷锋是大英雄,大英雄有那么多人喜欢,总不会寂寞吧?从今天起,我也要开始写日记,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变得和雷锋一样不寂寞了。
1967年2月8日
今年没有人陪我过年,我煮了点粥吃,但还是觉得很饿。
屋子里又冷又黑,房子里的电灯真该擦擦啦,灰尘都快把光都挡没了。可是外面热闹极了,到处都是亮亮的光在一闪一闪,说不定他们那儿才是屋子里,而我被关在了门外。
妈妈写信回来让我不要乱跑,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偷偷打开门往外看。院子里围了好多人,他们手里举着火把,中间穿着绿衣服的哥哥姐姐们挺着胸跳来跳去,手握着拳,脸蛋朝着天。我之前听同学说过,那叫“忠字舞”。真威风。
看了一会,我就悄悄关上了门。
1967年3月15号
今天我打架了。
去邮局寄信的时候,我在西安路的弄堂里看见了许芝林。
许芝林从小就和我是同学,小学是,现在中学也是,我早就认识她了,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我。
有两个男生把她围在中间,一个人脚上踩着她的灰布包,一个人笑着对她说着什么。弄堂的两边堆满了破木板,上面画着鲜红的大叉,我往里走时不小心踢到一块,他们就都回头看我。
许芝林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我的眼睛。我看见她在哭。
爸爸没有教过我打架,但我还是打了,妈妈告诉我打架是不对的,但我还是打了。我想和爸爸妈妈说对不起,但我觉得不后悔。
打跑那两个男生后,我把布包从地上捡起来,还给许芝林。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嘴巴疼的厉害,说不出话了。
1967年4月29日
今天,我做出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因此我要记下来。
我在许芝林同学的书包里偷偷塞了一封信。这封信我写了很久,怕写错别字,还向学习委员借了新华字典,一个个查的。如果爸爸在就好了,他一定愿意帮我。
这几个月,学校停了课又复课,见到许芝林的次数少了很多。我终于明白,我很想和她做朋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不过她好像并不喜欢我。
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班级里女生和女生一起玩,男生和男生一起玩,男生想和女生做朋友,听起来就很奇怪,难怪她看见我就跑。
不知道许芝林现在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呢,她会答应我的请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