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停在长廊的拐角,抬眼便是那轮满月的棂心窗,圆满得没有一丝残缺,上头糊着一片鹅黄的茜纱,似乎昭示着里头温暖和美的一切,在这凉雨丝丝的天地间,是那么诱人。
那些流离失所的目光,将一盏香茶推过去,“我晓得你必定是在自责,将周晚棠的死一股脑的都算在自个儿头上。别这样想, 这虽与你相干, 可到底不是你的错儿。”
她的眼垂下去,端起微烫的茶轻轻吹散浓烟,细抿一口,“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心里过不去。……姐姐,既然宋知濯回来了,你就陪我到千凤居走一趟吧,让他给周家递个信儿,告诉一声明儿我去祭奠,我不是正妻,不好冒然给人家去帖子。”
明珠涩涩地睁着眼,无泪无神, 只是蕴了无数的哀, “这是我的错, 姐姐, 你不用安慰我, 要不是我设下这个计,她不会被逼得走投无路。她是个可怜人,有父母也同没父母一般, 有丈夫也同没丈夫,有家像是没家,现在连命也没有了。”
“依你的性子,我猜你也是要这样想。但你也想想,是她自己心术不正,企图害你在先。你若放任,今儿死的岂不就是你?难不成死了她是天道不公,死了你天道就公了?这世上本就有许多说不清的事儿,若真要怪,我还是那句话儿,怪她自己心有不正、心有不坚。”
进屋后,果然换上一件秋香色撒花掩襟褂、浅草绿百迭裙,惺鬓松髻,斜插了两根竹节细碧簪。一柄黄绸伞盖着二人荏弱的肩,飘絮黄叶一般游荡在秋园别院,这就往千凤居去。
听出了她意有所指,明珠愈发觉得胸口发闷,却抱着一颗赎罪之心浅浅失落一笑,“那我就在外头等等吧,请去传个话儿,就说我找他有事儿。”
可这一霎他只觉一颗心一半是被抛撒在外头的风雨中、一半在油锅里煎着,无端端六
“成,那你收拾收拾,”青莲瞅一眼她柳芳绿的对襟褂,温婉地笑一笑,“换件掩襟的,仔细雨水凉了胸口。”
直直的一个游廊上,是玉翡意气扬扬的裙衫。明珠静看一瞬,就朝青莲望一望,抬步跟了上去。
那些高矮层叠的案、整齐排列的椅,拼凑出明珠一颗七零八落的心。尽管什么也瞧不见,她仍旧能想象,想象那些一男一女相爱的画面——无非是拥抱,亲吻,眼对着眼、鼻架着鼻的耳鬓厮磨,纠缠不清的水乳交融,亲密得好似难分难舍的彼此。她应该知道,她当然知道,因为那些是她历历在目的、每个夜里的空帐中一遍一遍回忆着的甜蜜。
未几,人已转出外间来,扫眼便瞧见明珠二人,登时声调便扬起些许,“哟,大中午的,未必你是来送灵的?来晚了,人已经早早儿的就抬走了。”
入了院,即见原周晚棠所居的西厢大大敞着门儿,好几个丫鬟进进出出,手上或是木桶或是木盆。二人提裙过去,站在门外往内瞧,瞧着各色软垫、幔帐、衣裳,红粉白衫、冬袄夏裙、大毛小毛、皮子呢氅,呼喇扔了一地。这些是能扔的,不能扔的案椅桌凳、漆器银屏、各色陈列摆设都有丫鬟们分拿下来用帕子细细擦拭着……
很快,他抽出自个儿的臂膀,撩开帐下床。淅索套衣裳的动静将童釉瞳吵醒,揉着迷蒙的眼撑起身,就见帐外火急火燎正扎着玉带的一个身影。两个时辰前那些混沌画面又使她脸红心跳起来,忙掣了被子掩住胸口,撩开帐子,欲语先羞,“知濯哥哥,你要去哪儿啊?”
软娇娇的声音将宋知濯唤回头来,便瞧见两片粉绡帐中国色天香的脸,桃红杏艳,绿水浓波,收尽世间颜色。
“那你就且等着吧。”
“在,怎么不在?”玉翡得意地笑起,跨出门来朝正屋遥遥偏首,“不过我劝你识趣儿些,这会子别去扰人,天大的事儿都先等一等。”
瞧着满室的物是人非,像一下已流逝了许多年的光景,昔日富丽堂皇的厅室就成了蛛结萧条的筚户。明珠心内更加不好受,亦无心再佯作客套,直挂着脸未加修辞地问询:“我是来找宋知濯的,他在不在你们屋里?”
又听见玉翡尖利的声音由卧房渐近,“都好好儿擦洗,仔细着些,叫我见着一点灰,可仔细你们的皮!能扔的都给收拾好,抱出二门外架着柴火烧了!嗳、对,就像那些帘子帐子、衣裳被褥什么的、都烧喽。一点儿别落下,好好儿的去去晦气,这屋里死了人,咱们一个院儿里,就怕这晦气传到咱们正屋里去,若是触了奶奶的眉头,就是你们该死!”
良久,她将酸涩的眼拔回来,酸涩的鼻深吸一口气,却不大管用,眨眼的功夫眼泪仍旧似泄下的山洪,摧毁隽丽青山,沧海变了桑田。而廊檐外阴翳翳天空下扬洒的雨,淼淼杳杳的雨,目及处,点点心灰,残红断绿。
明珠的眼便被引诱过去,死死地盯着细纱的密孔,想透过它们,瞧瞧里头是怎么样一副暖玉生香的画面,却只瞧见烟袅濛濛的一片影。
不知是哪一滴雨或是哪一滴泪坠地无声,惊醒了宋知濯。他猛地睁开眼,在晦涩的帐中环顾一圈儿,最后就望见躺在他手臂上的娇嫩美人儿,只觉半雾半烟、似梦非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