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疤了。其实回到英国的半年后他就很少再会哭泣,更不会在某个毫无规律的时刻、某个浑不相干的地点突然失控大哭——而半年前,在家里的那几天里,他曾经绝望地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可能随时崩溃大哭的。
直到去年清明那天的早晨,他醒来,看着天花板,忽然又无声地悄然落泪,让他自己都觉得突然。而他哭着哭着,渐渐明白,这次让他落泪的,不仅是悲伤,还有自我厌弃——因为自己的怯懦,让父母的墓在清明这样的日子,都得不到独生儿子的照料,没有花,没有香,没有人跟他们说话,他是一个胆小而自私的人。
甚至,他连说出“他们去世了”的勇气都没有。
所以,三年之后要将这五个字说出口时,依然会这样颤抖这样疼痛。
洛檎用力地抱着乔檀木,愧疚伤心而不知所措。
乔檀木慢慢解说着自己的伤疤,几度声音颤抖,停下来闭目深呼吸,可他就是控制着没哭。
倒是洛檎,还小孩子心性,将心比心难过得不得了,听得直掉眼泪,许是又想到自己的父母,索性闷声大哭起来。乔檀木抱着他,眼底有泪光,却始终无声无息。
这间房间,日光穿过咖啡色的窗帘变得昏黄。三年来乔檀木经常在这片光影变迁中发呆,甚至流泪,直到日光褪去,变成黑暗。
就像港剧里经常有的镜头,一间房间,一尘不变,只有墙上挂钟显示时光流逝,窗外明暗代表光Yin变迁,而屋子里只有一个孤单的人偶尔变动着姿势。
而现在,变成了两个人。
怎么,反倒越混越惨了呢?乔檀木苦笑。
洛檎很难过。
他没有想到乔檀木会有这样的一面。那是他一直很好、很可以安心依赖的大哥哥。
洛檎最早想过为什么从来没见乔檀木家里来信,可后来他想大概他们都是通过网上联系的吧……可其实,根本没有人会跟乔檀木联系……他没有爹娘了……
那么,每次自己在他面前说起想念爹娘、画给他看自己的家人,乔檀木该是怎样的心情?
乔檀木一直说不缺钱、不用他太过省吃俭用,可其实是在用他父母留下的遗产吧?自己有什么资格用呢?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洛檎抽了自己好几下,“笃笃对不起!”
乔檀木没想到小娃哭完了是这个反应,一愣:“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洛檎指指电脑里乔檀木作为msn头像的婴孩照片,下面有很小很小的娟秀的字迹:
摄于笃笃一周岁。
他以为只是独自在缅怀,放在电脑里,每天开机关机都会陪伴着自己,装作那份爱意还一直在跟随。
乔檀木不得不再度用力克制自己不要红了眼眶。
强忍了一次又一次,眼底便是一道又一道血丝。
洛檎的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红得像只小兔子。他忽然想到什么,又翻身跪坐起来,略略高于乔檀木,伸出手捧着乔檀木的脸,非常认真非常虔诚地望着他的眼睛:“笃笃,你听我说,无论这一世他们经历了什么,吃了怎样的苦,你多么悔恨和他们过早地分离,但,他们这一世为人敦厚善良,他们将你抚养成人、教你知书识礼、把你养成这么善良又优秀的人,他们结下的都是善缘。他们的下一世,善因就会结出善果。你在他们这一世里做他们的孩子,承欢膝下,这也都是善缘。你不要太难过了,以后按他们的教导和希望,把你的路继续走下去,好不好?”
乔檀木睁大红红的眼睛,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可当他想起洛檎是哪里长大的之后又释然了。那一刻他看着穿着现代睡衣、说着得道高僧台词的洛檎,居然有一瞬间的笑意。
而当他把注意力放回到洛檎说的话时候,忽然有一种横在胸壑间多年的垒块,微微变松变软的感觉——虽然还堆积在那里沉甸甸的,但却不是那么硬那么冷,化作一种细腻而苍远的积淀。
是啊,所有父母对他的好,都会像一种美好的能量,在血脉里、在记忆里、在言行举止潜移默化里递延下去。每次姑姑姑父说起“笃笃这孩子说话的样子跟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或者“笃笃妈妈把笃笃教得很懂事很会照顾人”,他就会觉得又伤感又慰藉,他无声无息甚至不自知地继承了许多许多,里面凝结着父母的心血,也是天定的因缘际会。
对活着的他,那些言传身教、那些点滴温暖都会影响他的一生;对离开这个世界了的人而言,那些因果德行,也会让他们走得平静安然,无怨无尤。
一路走好,爸,妈。
乔檀木抱着洛檎,默默远望着窗外无边的星空。
当远处传来大本钟四连当的时候,乔檀木忽然就想起了两人初遇的那天,两个陌生人在浴缸内外戒备地大眼瞪小眼;而仅仅是半年多后,两个人就会如此亲密无间,分享着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仿佛兄弟一般。抱着哭,拥着笑,相互安慰。
他忽然又想到洛檎说的那个词: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