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绕着一面黄龙黑底的大旗,旗下站着的正是她的父亲。她爬上飞楼高处,看到下方众星捧月的父亲,手中提着一柄大刀,刀锋之上还有粘稠的鲜血在滴落。而就在他的脚下,一名宫装女子倒在血泊之中。那是她从小到大极为熟悉的上官姑姑,温婉谦卑,聪慧非凡,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明白自己的心思,送给自己最想要的东西。她教过自己诗文和书法,还给孤苦无依的母亲送过汤药。
但是今天,她倒在了自己亲生父亲的刀下。
将士们在振臂高呼临淄王之号,她父亲英俊的面容上是胜利者的淡淡微笑。那一天是李瑾月一生的梦魇,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刺激得她直接呕于飞楼之上。恐惧攫住她的心神,此后数日都无法摆脱。她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些什么,她分明是胜利者的女儿,即将享受无与lun比的荣华富贵。但是她恐惧,那恐惧仿佛自她体内亘古久远之处而来,使她心神难安。
她向另外三个小伙伴叙述完这一切,情绪也渐渐平静了下来。尹子音年纪还小,听完这些,对她来说是不小的冲击,小脸苍白苍白的,畏惧地攥着阿姊的衣角。张若菡重重叹息一声,随即抿紧了双唇。尹子绩垂着脑袋,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好。无涯跽坐于三娘身后,双手不安地互相纠缠。
“赤糸、莲婢,我现在怕我的父亲,我真的怕他。我觉得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人,他的野心,很可怕。师长说,大丈夫立于世,当顶天立地,有所抱负。我的父亲抱负的是整个天下,如今全长安的人都明白,他想要的是那个皇位,为了皇位,他甚至能瞒着祖父,暗中发动了一场宫变。他的眼中,还有君父吗?”
李瑾月的这段话,显出了与她年龄格外不符的深沉。也就只有生于皇家的孩子,才会在十岁时,就开始思索这些复杂无比的问题。
“卯卯,你可知你方才的话,说出去可是会有大麻烦的。”张若菡开口道,“如今,朝内大多清流臣子士人都认为当今东宫太子是个了不起的英雄,韦后之党乱政,是他挺身而出,为朝廷和李唐皇室去除了jian佞,拨乱反正。可是就是这样一位英雄,他的女儿却认为他野心太过。世人会怎么看你?怕不会将你等同于韦后、安乐之辈,归为企图乱政的野心女子。”
张若菡说完这话,下意识瞧了一眼尹子绩,见她依旧低垂眉眼,似乎并未在意自己的话,她秀眉缓缓紧蹙。
“你们会说出去吗?”李瑾月抬头看张若菡,又看尹子绩。
张若菡垂眸道:“卯卯,你懂我什么意思,我是要你慎言。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但你的父亲,也不是你可以妄议的。你说你的父亲心中无君父,须知你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眼下情况很特殊,你身为皇室女,更是要尤为当心。”
“这世道,是容不得女子稍有些作为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尹子绩忽的开口了。她缓缓抬起了头,一双凤眸已红,看得李瑾月与张若菡均是心中一惊。
她继续道:“韦后、安乐,是无才之人,我母亲多次说过,野心与才能不相匹,失败伏诛也怨不得他人。但上官姑姑又有何错?她这一生,活得几多无奈?几多悲苦?自小就被祖父牵连,发配掖庭,一身聪明才智无处可用。若不是则天圣人慧眼相识,她怕是一辈子都要埋没在那深宫中。他们说她与韦后结党,企图乱政,可她哪敢?她想做的,不过是保全自己罢了。可到头来,还是没做到。”
李瑾月双唇颤抖,因为尹子绩的话,难过得流下泪来。
“这世上,出了一个则天圣人,开了亘古以来之先河,于是韦后、安乐,甚至我的母亲,她们都想着成为第二个则天圣人。但上官姑姑是无辜的,她真的是无辜的。”她哽咽片刻,压下愤懑,咬牙道,“这世道,就是容不得女子有才有能。则天圣人已然是一个例外,于是再不允许出现第二个。你看看他们说的是些什么话?牝鸡司晨,为家之索!凭什么?!酸腐书生写诗抒自己不得志之愤懑,天下又有多少女子被埋没!”
“尹子绩!你不能这么说话。”张若菡厉声打断她。
“为何?!我尹子绩就是不服!”尹子绩怒视着张若菡道。
“你不服,我何尝就服了?但这就是苍天世道,你我现在都无能力改变,今日你说的话,我们听罢就算了,你在外绝不可再吐狂言,害了你自己和你的家人。”张若菡冷怒道。
尹子绩咬牙攥拳,却只能忍下心头那股邪气。
李瑾月抹去眼泪,道:
“莲婢,赤糸,我今年十岁了,莲婢九岁,赤糸八岁。你们可想过,五六年后,我们或许就会被父母亲安排着出嫁,嫁给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到那时,我们也会开始步天下女子之滚滚后尘,守着一个夫君,过完这一辈子。我现在想象那个画面,忽的就觉得不寒而栗。我们的祖母、外祖母、母亲、姨娘,所有的女子,都在过这样的日子,嫁人就赌自己嫁对良人,赌注是自己的后半生,输了就丢却半生。她们仿佛毫无怨言,我觉得这不对,这真的很不对。”
她这话仿佛戳进了尹子绩和张若菡的心窝,两个孩子瞬间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