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个晚上,陈敬文就像是老了十岁,他靠在床上,颇有些心灰意冷的道:“南荣,万岁怎能如此, 怎能如此。当初你我投效万岁, 乃是想要为明主效力, 开盛世基业。可如今……”
吴桭臣见陈敬文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也是百般滋味皆在心头,只能道:“重山,自万岁登基, 天下赋税增长, 百姓安乐富足,万岁当是明主。你我这些人,投身仕途,难道不是为百姓?”
陈敬文万没想到吴桭臣会这样说,张了张嘴,半晌大声道:“行在世间, 岂可只顾钱粮饱腹之事,而将礼法人lun置之脑后。”
吴桭臣看他冥顽不宁,也有些恼了,哼道:“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也是先圣人所言。百姓吃得饱饭,穿的起衣,自然明礼知礼。人都要饿死了,还讲究甚么?”说着他一顿,眼中竟透出一丝Yin冷,“前朝为何覆灭,难道不是亡于吃不饱的流民之手?”他身子往前一倾,凑到陈敬文面前与之四目相接,声音冷的就似凝了冰,“若无流民,天下何以而亡,莫非你也以为那崇祯是个昏君不成!”
这话大犯忌讳,更尖锐直白,将陈敬文这些江南士子难以消灭的伤疤赤裸裸揭露出来。陈敬文当即如遭重击,僵在当场。
前明为何而亡,不是崇祯,不是李自成,更不是吴三桂,不是满清! 是亡于他们这些不将百姓当人看,宁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也要将朝政之权掌控在手,不肯损伤自己半分利益的士族手中啊!
这个答案,其实每一个士子都知道,但谁会去承认呢?
陈敬文双唇翕动,看着面前的吴桭臣那近乎冷酷的面容,忽然有些顿悟。
眼前的旧友,心里其实一直藏着一把火,这把火,从他幼年在关外时就有了火苗,直到如今已的成一片燎原之势,谁也浇不灭了。
陈敬文黯然道:“南荣,即便不谈放足令之事。万岁废除亲亲相隐的旧例,下旨在律法中添加包庇罪与知情不报罪,你可知道,此令一出,只怕不仅天下风气败坏,更多有不仁不义者出头检举亲族,以致各地官员人人自危,冤案层出不穷。”
“哈……”吴桭臣听了这一番话,定定看了陈敬文片刻,忽然仰头一阵大笑,“重山,你我相知相交数十年,到今日我才知,在你眼中,我竟是一个呆傻之人。”
“这话如何说起。”陈敬文面色大变,想要解释几句。
但吴桭臣没给他机会,毫不留情道:“你若不是将我当痴傻之人,如何说得出这番话。冤案!何为冤案?你当真不知万岁所言包庇罪与知情不报罪是何意?那是知晓身边有作jian犯科之人,却因情谊而隐匿不报,方才犯了这两项重罪,若果然无罪而被亲友检举,那便是诬告,诬告官员,自有有司核实审理,重重处置,还有万岁麾下情报部监察天下,又岂是那般容易人人自危,朝纲动摇?”
见陈敬文面色涨红的几欲滴血,吴桭臣却依旧没给他脸面继续道:“你担心风气大坏,我却觉得万岁正是要扭转天下一人做官,阖族仗势欺人,为非作歹的风头。有朝以来,便时有官员因族人犯法而被弹劾入罪,旁人议论起来,只当族人众多,为官者公务繁忙,时运不济,没有妥当约束家人故被牵累。可重山,你扪心自问,为官者,当真半点不知族人在外之事?”
自然知道,就是做官的人身在外地,老家的兄弟,族老也是知道的,总有那么一两个会露出口风。但为何会让族人亲友犯的错越来越大,无非亲亲相隐四字罢了。
陈敬文讷讷道:“学子贫寒,往往倾全族之力而供一人念书。这,自然要回馈乡梓父老。”
“回馈便是了,自己的俸禄家产皆可拿出来,却不能用百姓的血rou去换。”
“那有何面目见宗族亲友。”
时下讲究聚族而居,若家族供你出人头地,你却铁面无私,半点不肯庇护,那宗族的意义何在?
“分家分宗便是了。”吴桭臣扫了不敢置信的陈敬文一眼,淡淡道:“你还不明白么,重山,万岁下此圣旨,要的是忠君,不是忠家忠族。”
陈敬文脸上血色褪尽,瞪着吴桭臣,许久嗓音嘶哑道:“你是说万岁要,驱散民间宗族聚居之势。”
“树壮分支,人大分家,本是自汉以来的常例。”吴桭臣眉目寡淡道出最后一句劝解之言,“重山,想想汉唐之时,你可不要犯了糊涂。”
汉唐之时,汉唐之时……
汉时自武帝而起,历代天子皆强迁各地豪商看守皇陵,绝不让一个家族盘踞地方太久。汉朝皇室衰弱之后,此旧例渐渐废弛,方才诞生世家门阀。唐朝自李世民开始,修氏族谱弱化门阀声望,女帝更高举屠刀,杀戮关中氏族。自唐后,天下已无真正的世家,取而代之的是宗族聚族而居,孽生一地,成为当地县官也要避让三分之人。民间大事小事,宗法更在国法之上。
万岁,是要让皇权下乡,掌控到每一个州府,每一个村镇,要让天下人只知君父,效忠朝廷,而不是听从宗族之令啊!
陈敬文终于想明白所谓张氏姐妹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