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rou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nai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nai;nai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nai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廛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nai成分,怎么叫牛nai咖啡,一定是另外把nai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nai,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nai,问什么牛nai,说是牛nai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Jing光,收拾残骸剩rou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