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的大梁骑兵赶来,城中叛军群龙无首,很快节节败退,了然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汉子爬上他方才念经的那块大石头,手中举着一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箭,长枪似的攥在手中:“诸位父老,大仇现在不报,你们还等什么!”
但凡能拿得动武器、能跑得动的百姓们跟着他一拥而上。
(五)
叛军一溃千里,散乱的残余势力仓皇逃窜,朝廷铁骑前锋顾将军带人去追,留下一小撮重甲和骑兵维护城中治安。
那姓陈的小姑娘居然还懂些医术,用药很果断,包扎手法也十分娴熟,了然上不了马杀不了人,便跟着她跑腿,帮忙安置受伤的百姓。
五天后,新任地方官赶到,一场浩劫过去,人们才终于安定下来。
姚公子留下帮忙,陈姑娘则背起简单的行囊,与了然告别。
两人一起出生入死一次,言谈中便多了几分熟稔,陈姑娘渐渐能看懂他更多的手语了。
了然有点不放心地比划道:“听说叛军往南方跑了,残余势力尚未肃清,姑娘的行程可要避着点他们啊。”
陈姑娘露出了一点笑意:“多谢小师傅,不过该去的地方,我还是要去。”
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不大不小,不是小孩子,却也没到待嫁的年岁,正是讨人喜欢、在家备受娇宠的时候,了然不知道她是什么出身,家里竟舍得把这样的女孩子扔出来闯江湖。
“我大哥身体不好,我爹说,到了我这一代,我家恐怕是要交到我手里的。”陈姑娘少年时,还没有长大以后那么不苟言笑,她难得遇到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也有忍不住显摆几句的心,“我爹还说,不要怕什么,越是艰险的路,就越是能找到自己的‘道’。”
了然忍不住面露疑惑,笨拙地比划道:“姑娘的道是什么?”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陈姑娘带着一点小女孩天真的一知半解,充满坚定地告诉他,“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此道名为‘临渊’——好了,我走啦!”
了然目送她飘然而去的背影,正在发呆,突然有人叫住他:“小师傅!有人找你!”
了然一回头,蓦地睁大眼睛。
只见来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马不停蹄地赶路,几乎有点像苦行僧了,正是他大师兄了痴。了痴远远地见了他,万年不开颜的脸上露出了“松了口气”的神色,不过仅一瞬,又回归漠然,伸手召唤他过去。
了然顿时像是离群的小兽找到了家,一瞬间就把连日来硬装出来的高僧气质地丢在一边,蹦蹦跳跳地跑到了痴面前,一脸傻笑地拽着师兄的袖子,比划道:“师兄怎么到这来了?”
了痴看了一脸脏污的师弟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了然这才发现师兄不是自己来的,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人,一水的人高马大,都挎着兵刃穿着“轻裘”,不知是哪个营的将士被借调来的。
了痴皱眉道:“我不该听师父的,让你小小年纪独自出门在外。”
了然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了痴的神色,刚抬起手。
“不能。”了痴看也不看他的手势,便截口打断他道,“想出门过几年再说。”
了然不敢吭声了,默默地跟上他,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拉住师兄比划道:“那要过几年呢?师兄久在京中,就不想出门看看吗?”
了痴淡淡地回道:“没什么好看,我都看过了。”
了然听了这么大一个牛皮,愤愤地比划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世间这样大,有这样多的悲欢离合,众生有千重百态,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爱憎,师兄又没怎么离开过护国寺,怎能说‘都’看过呢?”
了痴抬手在他的脑门上拍了两下,并没有说什么。
(六)
很多很多年以后,了然才从炮火喧天中,短暂地窥见了他那句“我都看过了”是什么意思。
又过了一年,觉远大师圆寂了。
大师兄了痴为人老成持重,是觉远大师理所当然的衣钵传人,可是陪着这一代高僧走过人间最后一程的人却不是他。
了然在觉远大师的禅房里逗留了整整一天,最后出来双手合十,冲在外等候的师兄弟们深深稽首,手语道:“师父圆寂了。”
护国寺大钟低回轰鸣,万条香烛袅袅向天,师兄成了新一代的“权贵和尚”,了然没来得及多做寒暄,一个人回到了以前住过的禅房了——取出一块小小的木头。
临……渊。
(七)
“师父,您说我佛普度众生,那何为众生呢?”
“阿弥陀佛,贩夫走卒、皇亲国戚、红男绿女、黄发垂髫,乃至于飞鸟走兽、花叶草木——一呼一吸之内,一动一静之外,有情者、有欲者、有忧怖者、有憎恶者,皆为众生。”
“那徒儿也是众生,师父也是众生,佛祖也是众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