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下旬江秀丽教授才从甘肃回到陈家坝。不是一人回的,还带回甘肃最大报社的老编辑、主笔、副主笔、以及两个总是端着照相机的小青年。这些人受上级委任,为陈家坝战国墓的发现、挖掘、出土文物做一系列深入的专题报道。江教授才到坝上,一条腿还在车里,手已经出去招呼学生。“那小妮子呢,快把她找来。”指的是杜蘅。这是她的头等大事。秋收在即,场部学校没有暑假一说,七月八月老师们都在加紧给学生上课,到九十月要给他们放秋收的假,回各家当劳力,参与抢收。杜蘅必须把课上完,只能让对方久等一小时。天热,为方便工作江教授把头发铰了。杜蘅来的时候,正见她打了盆水在擦脸擦脖子,大概刚下过现场,皮肤被毒猛的太阳晒到泛红。帐篷到处是一位醉心工作的学者留下的种种痕迹,连行军床上也摆着一摞手稿,桌上茶缸泡的是甘肃罗布麻茶,一股草气。“先别急着张口,有话和你说。”单刀直入,是江教授不改的个性。她下巴一扭,让杜蘅坐下。脸盆里再次响起涤洗毛巾的水声。这段日子,江教授没少做她的功课,并且应该和薛老教授通过信,得知全面恢复高考一事,所以话里没有半点遮掩。提及汪老师,足以说明对她做了更为深入的背景调查。江教授的话全是理。直白告诉她,学术界不是高风亮节的地方,文人学者也圈地,也打文墨战,任何学科都一样,讲究门第,知道什么叫文阀吧?杜蘅不点头,也不摇头。这不是她该参与的话题。江教授继续往下说,人最难免的是联结,是关系网,越高深的学科,脉络越是复杂,这是改变不了的常态,哪朝哪代不讲门户?譬如物理,就算通过不久后的高考进入全国最高学府,以你小妮子的本事将来最好的去处是高能物理研究所。“可你进得去吗?你进不去,漫说好好做研究,发挥才干。”“不是吓唬你。”这话如果是夏教授来说,一定点到为止,不可能像江教授一样,手里团个滴水的毛巾,一句句,把话解剖开说。说得血淋淋的。全是肯綮,全是道理。汪湘莲,上头对他的调查是透彻的,在美期间的研究曾经获得过aec(美国原子能委员会)的资助,与外国科学家私交密切,有书信往来,信件内容涉及重要军工武器,这些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再说杜仲明,你爸爸的敌对行为还未有个定论。一个是授业恩师。一个是生身父亲。“单单两座大山压在你肩上,光靠天赋,物理这条路走不通,处处都是阻碍。他们的问题不解决,你小妮子的政治面目不清爽,不可能接触到真正最前线的物理研究。”“你这颗脑瓜哟。”江教授一放松,四川口音又冒了出来,问杜蘅:“晓不晓得啥子叫灯光理论?”杜蘅点头。
所谓的灯光理论,是指一个人的才学积累到一定程度,学术水平进入一个不错的境界,知识的光芒会像探照灯,照到哪里哪里亮。“是块材料。”江教授很满意杜蘅对于抽考的回答。把滴水的毛巾丢进盆里,甩把手,到她身边坐下,告诉她,不如把光投在考古学上。还是那句话,自然科学一不留神,太容易犯思想上的错误。帐篷帘子外是一片正午的老阳,只有军人在站岗哨。杜蘅静默。“和你说了这么多,配不配听上一句真话?”江教授问,“文理,打算怎么选?”“江老师,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是杜蘅最真实的回答。回来的两个月,尤其一开始的无眠之夜,一天可以当作两天使。在被陈顺发现之后她不再装睡,索性用来看《中国通史》、领袖诗选。是否放弃物理,她不肯去做决定。也不肯放任思维去探究自己的真心实意在哪里,江教授说的那些话,正因为吻合她的设想,所以听起来才字字带血。物理的大门,也许一辈子不再对她敞开。这是总要面对的现实。边上的江教授不得不承认,一声老师,喊得她心脏熨帖。小妮子聪明,实干,不可多得,在她眼里成了个秦砖汉瓦,重要文物。“自尊心不好受?”“没有,自尊心不好受的阶段已经过去了。谢谢您。”杜蘅回答。江教授把桌上放凉的罗布麻茶推了一把,让她喝点水,“谢啥子谢,小小年纪………”突然扭头,斜扬起眼来,郑重叮嘱。“不许怀孕,听见没有!大事面前,别让男人耽误咱们女人的前程!”这句话,恰好听进梁唯诚耳朵里。大中午,他的短途差旅是为夏教授跑腿,送材料。夏天一到,梁唯诚变得苍白而清瘦,太阳底下几乎快成个玻璃人,脸让汗水打shi了,身先朝露一般,动真格地俊美起来。他追上杜蘅,绕到面前,阻断她的去路。“阿蘅,别走好吗?”“求求你。”眼里盈着一点水光,双手停在半空,并不敢直接伸手碰触,怕惹她厌烦。如果杜蘅愿意细看,一定可以看出他的消瘦。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来找过她,主动接近她。从来利己的他,为她,居然也能生出一份舍己为人的爱,生怕自己目前的处境会牵连到她。治保主任冲进院子前,他已经把铁盒妥善藏好,里头装有她使用过的毛巾和手绢,对他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私人物品,父亲梁航送的几本书根本无足轻重。那条毛巾还记得吗?她擦过身。最近一直在做梦。几乎天天梦到她,梦里那些陈顺和她在一起的场景,替代成了他自己。把梦当现实来过。现实反而是一场噩梦,有时醒来,枕边全是眼泪,真觉得不如不醒的好。“江教授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