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课间铃突然响起,打断了郁燕将要出口的话。
眼见同班同学三三两两地从教室门口鱼贯而入,小姐妹们也不好继续占山为王,七手八脚地收起零食,丢下一句“下次再聊”,以及一个歉意的眼神,在桌椅主人回来的前一瞬匆匆离去。
那扇漆刷成黄铜色泽的门关上了。
没有教师、没有监管者,几十个学生暖烘烘地窝在二十八度的恒温中央空调之下的密闭空间里,仿佛一群涉世未深的喧嚣动物。四周噪音响成一片:咯吱咯吱的咀嚼、无聊而冗长的密谈,穿着硬底运动鞋的男生用力地屈伸桌膛下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在金属上敲击出一首难以忍受的刺耳打击乐。
她撩起耳畔垂落的长发,拿起一只笔,在草稿本上漫无目的地写写画画。
没有字符,绝大多数一是些无意义的圆圈或方形,以及放射的黑色长线,它们从某一个点蔓延至纸张外延,像一根根脱落的头发,被谁从浴室的下水槽中捞了起来,以变态的耐心和专注力,做成了纸质的标本,即使角质蛋白变成了由石墨和锂基酯制成的有机溶剂,其中所代表的蕴意似乎也没什么两样。
那支墨囊将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尖端的合金球珠因缺少油性墨润滑而滞涩无比,在纸面上尖叫着留下深深的划痕,听起来就像一场发泄。
郁燕能说什么呢?
翻开新华字典,张华考进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她没有家业要继承,艺术院校更是遥远,至于啃老,甚至都不足以成为一种选择。
环顾周身,郁燕能找到最鲜活又最接近的参照物,竟然只有一个郁昌。
然而,对方在高中毕业以后,选择直接进入社会,完全是出于金钱与生存的考虑。
她的哥哥,在学生时期的成绩,并不像自己一样不堪入目,反倒称得上优秀。
如果没有一个日渐长大的、累赘的妹妹,他也不至于承受着两名脱产者的巨大压力,放弃进入大学的殿堂,闷着性子、硬着脑袋,一头扎进没有变数的平庸职场,就像提前迎来了三十岁的人生。
郁燕低垂着头,盯着眼前一个个小小的黑色圆圈,突然之间,理解了郁昌对钱财的渴望。
那笔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的转款在脑海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则是一只冰冷的昂贵手表——来自加害人的歉意赔款,目前唯一属于郁燕的财富,隐秘而价值不菲。
干涸的笔尖停了下来,不再制造更多的混乱图形与掉落的头发标本。
相反地,它的主人轻轻揭下这面悲惨的抽象日志,翻开崭新的一页,再次落笔,规规整整地写下尚且稚嫩的猜想和计划——
确实很不成熟,还带着一点可爱的异想天开,例如“成为谭月的股东”和“成为谭月表姐的股东”。
郁燕的理想并不明晰,应该说,她还没有察觉自己真正的兴趣爱好和工作谋生之间的一丝微弱关联。
这需要一个契机,一个阳光普照的冬日吝于施与的契机:
可能与不长眼色的课间铃有关,可能与她没能说出口的话有关。
也可能,与那个尚未到来的、万物复苏的季节有关。
有些未来,也许就藏在未来之中。
与以往的任何一次期末考的结局一模一样,更有甚者,这次,郁昌连看都没看,就毫不在意地,将那张对家长来说可谓“丢人”的成绩单,扔到了一边。
有时候,郁燕真的会为这种不必要的纵容而感到毛骨悚然。
具体存在而不透明的皮囊,阻隔了绝大多数信息的交流,假若她试探性地询问郁昌,对自己的不成器作何感想,恐怕得来的答案也只是一句“没关系,哥哥以后养你”——就像对方无比满意这些低下的分数似的。
郁昌早已确切地体会到学历的重要性,这一点缺失几乎让他在社会上吃尽了苦头,但是,如果眼下的现状,并非他认清妹妹的智商止步于此,所产生的心如死灰,那么,他真正期待的,也许正是另一些东西,一些顺其自然发展下去以后,必定会迎来的结局:谁大权在握,谁无力反抗。
不干涉就是干涉,不表态就是表态。
他兴致勃勃地微笑着,把心绪复杂的愧疚妹妹请到了沙发上,像个多动症患者一般坐立不安,随即又清了清嗓子,罕见地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兴致勃勃,掏出一匝装订成册的打印资料——这使他显得像个充满野心的旅游推销员——献宝似地凑到了妹妹的鼻子下面,用急切的肢体语言,不停地催促着,仿佛手里拿着的是一份需要趁热吃的婴儿辅食。
“燕燕,你看看有什么喜欢的地方?过年哥哥带你去。”
沙发因两个人的重量而下陷,那具与自己极其靠近的男性躯体传来阵阵温热。
与臭烘烘的教室不同的温热,因太过熟悉而显得轻飘飘的,就像氤氲着shi热水汽的浴缸里漂浮着的泡沫与花瓣。
他们共用的沐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