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茁回到江城的那一天,是他19岁的生日。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来没过过生日。除了从前每年这个时候,林茁会送他自己画的画。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边。最想要逃离的时候也舍不得丢掉,林然不去想这些画的归属。
他刚回国时是八月末,连绵雨季的开始。飞机上许多中国面孔,其实洛杉矶也有许多中国人,可是那不一样。
他在飞机上听到乡音,江城方言和普通话相差甚远,林茁不会说也听不懂,他听得懂但不会说。离开江城后,他再也没听到过那种语调,再见已然听不大懂。
那是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约莫是朋友,快速地讲着弯绕的语调,夹杂着几句英文。林然带着奇异的心情发现,他对英语的熟悉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从小听到大的方言。
下飞机的时候,江城正在下雨,他只带了一个箱子,慢吞吞不打伞淌水走到了租住的家。都是来自水循环,都是同样的分子结构,江城的雨怎么和的就这样不同呢?他想。
大学里他卖出的画只占自己作品的二分之一不到,搞艺术开销大,他存下的存款买完机票便所剩无几。
林然回国前便联系中介,在远离市中心的西城区租下了破旧的一室一厅,江城少有这么便宜的价格,到达目的地后他才了然。
他从前不知道江城也有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林然想,这里与他倒是很相符,譬如旁人也不知道林家还有个他。
西城区远离市中心,住着一群最底层的人,邻居里多是终日嗜赌和酗酒的人,要么便是懒汉,脏兮兮地呆在垃圾堆里,门口堆满发臭的垃圾袋。这里人的最大特点已然不是贫穷,是麻木。
他们生很多小孩,期望能在灰色区刮出基因彩票,提供的最好教育就是不让小孩受冻挨饿,期待用最少的成本供出一个能托举全家远离此地的希望。这点光芒极其稀有。西城区的人来来往往,走的人鲜少是因为家中出现彩票搬去更好的地方。
他在廉租房里躺了很久,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回到江城,又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回来。
导师留他读自己的研究生,学校提供全奖,ranliu离开洛杉矶也只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小角色。只会加减法的小学生也能做出选择。
然后他躺在远离林家所在别墅区的廉租房里,认真地思考着,自己为什么要回来。
他觉得自己要坠入深渊,又觉得自己已经掉下去了。
下一步怎么做,他一直不清楚。
某天他在街上走,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衬衫,漫无目的地在街口拐角等红绿灯,说不清为什么,绿灯亮起的那个瞬间他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
好像冥冥之中一直有人替他决定了一切,他站在人行横道前等到了第二个绿灯,下一秒,有骑单车的小男孩莽莽撞撞地从人流间冲过去,不小心蹭到了许多人,他下意识皱眉躲开。
然后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长不长眼睛啊,轧我鞋上了!手握在车把上是让你扭的,不是让你瞅准一个方向俩腿就猛蹬!是不是出门没带脑子以为自己在玩碰碰车?”
那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大喊,引来周围一众人侧目,她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这是我刚买的新鞋!小脑没发育好,负责语言系统模块的神经元也没从你老妈肚子里带出来吗!我的脚差点被你压骨折了,对不起都不会说!”
人的天性是欺软怕硬,她身边空出来许多空间,众人暗暗向她投去崇敬夹杂恐惧的眼神,生怕自己惹到她再被一顿骂。
闯祸的男孩在路对面急急忙忙停好车,赶在绿灯最后一秒跑回来唯唯诺诺地道歉,女生扯着他开始讨论索赔事宜。柏油路上有浅浅的水坑,倒映出身后两人的影子。
嘴很能说的女生拉着自行车男孩加了个微信,说看他这个样子绝对赔不起她脚丫子粉碎性骨折的医药费,钱可以不要但她如果真的落下残疾一定把他两只腿也打断。那男生差点哭出声,又被瞪着把眼泪咽了回去,颤颤巍巍听她凶巴巴给了个备注。
“等你腿断了沿街乞讨的时候要记住,你有个债主叫林茁,双木林,一拳头可以打断你两颗牙的茁。”
车流与行人早已开始移动。
那男生走了,鞋子上有道车轮留下的黑印的女生也走了。
林然僵在原地,一直没有回头。
小王子曾经在一天里看过43次日落,林然的最高记录是在一个路口看了27次绿灯。直到有上小学的两个女生以为他是瞎子,硬搀着他过了马路。
林然是个不择手段、Yin险恶毒、狼心狗肺、没什么本事偏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废物,林茁是这么对好友概括此人的。
于是,高二开学第一天,林茁在教室里看到了迟到二十分钟的林然。
放学回家的车上,林茁恶声恶气给李潇潇发语音,心情烦躁得不行,“谁知道他怎么进的盛源,真是下贱,说不定攀上了某个有钱的干妈呢。”
她决心在回去后便退掉油画选修,或者干脆让妈妈联系